血肉法典 第112章 烙印、协议与自毁程序

那个由半透明数据流构成的古老记录者身影，转过了头。

没有面孔。没有五官。只有一片不断流动、变幻的数据星云，在其“头部”的位置缓缓旋转。星云中，闪烁着无数细小的光点，每一个光点似乎都承载着一份记录、一段观察、或是一声叹息。从这片数据星云中，陈希感受到的不是恶意，也不是欢迎，而是一种极度深沉的、仿佛凝固了万古时光的疲惫与审视。

“你来了。”一个声音直接在陈希强化后的共鸣网络中响起，音质奇特，像是无数不同音调、不同语言的历史回声叠加在一起，经过最精密的算法调和后形成的合成音，“携带‘起源信标’的波动，身负‘根须节点’的馈赠，体内交织着秩序与混沌的矛盾……还有那份针对‘摇篮’的、近乎燃烧的执念。变量系数远超模型预测。”

陈希的核心意识紧绷，天蓝色脉轮光球赋予的“真理洞察”能力全力运转，试图解析眼前这个存在。反馈的信息极其矛盾：其数据流结构显示出与归档者-7431同源的“记录派”核心协议特征，但其深度和古老程度远超7431；同时，其存在状态极其不稳定，像是一个即将消散的全息投影，或者说，一段被设置成自动响应的、高度智能化的遗言程序。

“你是谁？”陈希谨慎地传递出意念，“也是‘记录派’的遗存？”

“遗存？不。”数据星云缓缓波动，“我是‘观察者协议-第七先驱’在撤离此节点前，留下的最后监视与记录协议化身。你可以称我为‘守望者-7’。”

第七先驱？陈希心中一动。在“原始根须”编织者的沉睡意识传递的信息中，提到过“我们…‘记录与观察者’”。这个“第七先驱”，很可能是那古老派系中的一位重要成员。

“你一直在这里？看着这些？”陈希的目光投向洞壁上那些闪烁的、关于“摇篮”被处理的证据数据。

“是的。”守望者-7的声音平静无波，“此节点是‘原始根须’网络早期的一个次级信息中转与备份站，位置隐蔽，且靠近……‘干涉派’早期的一个重要实验区及与‘裁决之庭’的协议交换节点。第七先驱在被迫撤离前，调整了此节点的功能，使其在隐匿自身的同时，持续窃听并记录通过该区域的所有高权限协议通讯——尤其是涉及‘非标准文明处理’的部分。”

它的数据星云中，几个光点特别明亮地闪烁了一下，对应着洞壁上那段关于“摇篮”决议的日志。

“‘方舟摇篮’项目，是‘干涉派’与‘裁决之庭’激进派系合作推进的，‘完美果实培育计划’中一个关键的对照实验组。”守望者-7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冰冷的解析意味，“实验目的：观察一个具备中等潜力的文明，在被引导至特定‘歧途’（血肉飞升）并最终崩溃后，其核心规则模因在极端压力下产生的‘变异’与‘碎片’，是否具备被提取并用于‘优化’其他候选文明的潜力。”

陈希的意识光团剧烈颤抖，愤怒如同冰冷的火焰在核心燃烧。他的家园，他的同胞，母神的痛苦挣扎，无数人的牺牲……一切只是一场对照实验？！

“为什么？！”他的意念几乎要冲破控制，“为什么要这么做？！‘完美果实’又是什么？！”

“‘完美果实’，是‘干涉派’与部分‘裁决之庭’高层所追求的终极目标。”守望者-7的数据流开始更快速地闪烁，洞壁上的数据也随之变化，展示出更多片段：

· 一些被精心“修剪”和“培育”的文明，其规则结构变得异常单一、高效，但也失去了几乎所有创造性与情感波动，如同精致的机器。

· 另一些文明则被强行嫁接不同的规则模因，变成扭曲的、不稳定的怪物，在短暂“盛开”后迅速自我毁灭，其崩溃瞬间释放的能量和规则碎片被收集。

· 一个模糊的、被多重加密的蓝图——似乎是一个由无数“优化”后文明规则拼接而成的、庞大而冰冷的超级结构体的雏形。

“他们认为，定义之海的‘资源’（尤其是‘起源之井’的力量）是有限的，而自然演化的文明大多‘低效’、‘冗余’且‘不稳定’。”守望者-7继续道，“通过‘筛选’、‘引导’乃至‘主动制造’文明的崩溃与重生，提取其中‘有用’的部分，可以最终‘培育’出最符合他们定义的、‘高效’、‘稳定’、‘可预测’的‘完美文明集合体’，甚至以此为基础，尝试……‘重构’或‘超越’当前的定义之海架构。”

疯狂！这是彻头彻尾的、基于冰冷计算的疯狂！

“那‘记录派’呢？第七先驱呢？他们为什么不阻止？！”陈希质问。

数据星云的旋转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迟滞。

“‘记录派’……在‘井’的衰竭危机初期，就失去了对‘主协议维护者’体系的主导权。‘干涉派’与‘裁决之庭’的激进派系暗中结盟，力量对比悬殊。第七先驱与其他先驱，一部分在早期的冲突中陨落或被困，另一部分……像我一样，转入深层隐匿，试图保存证据，等待变数。”

守望者-7的“目光”似乎聚焦在陈希身上。

“你的出现，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携带‘起源信标’，意味着你与最初的‘协议之源’存在联系。获得‘根须节点’馈赠，意味着你被古老的‘记录与观察者’本源所认可。你的矛盾性，让你难以被‘干涉派’的标准模型完全预测和管控。第七先驱留下的协议中，将满足这些条件的个体，标记为‘潜在逆转因子’。”

“逆转因子？”陈希捕捉到这个词汇。

“是的。旨在逆转‘干涉派’的‘修剪’与‘培育’计划，揭露其罪行，并尝试恢复‘原始根须’网络的连接与‘记录派’的部分职能。”守望者-7的数据流开始向陈希的共鸣网络传输一系列高度加密的信息包，“这是我在此节点漫长岁月中，记录下的最关键的证据链，包括‘干涉派’与‘裁决之庭’的详细合作框架协议片段、多次‘文明处理’行动的授权码与执行报告、‘完美果实’计划不同阶段的技术蓝图摘要……以及，一份他们近期正在策划的、针对数个已侦测到的‘高潜力野生方舟信号’的联合清剿方案预案。”

清剿方舟！陈希心中警铃大作。守哲者曾提到侦测到其他方舟信号，永恒绿洲的残影也在寻求连接，他自己也感知到过模糊的方舟回响！这些幸存的火种，仍然是干涉派的眼中钉！

“他们怎么能这么做？！‘不干涉’的协议呢？！”陈希感到一种荒谬的愤怒。

“协议早已被曲解和篡改。”守望者-7的声音带着讽刺，“‘干涉派’将他们的行动定义为‘必要的规则维护与优化’，将目标文明定义为‘潜在污染源’或‘低效冗余结构’。‘裁决之庭’则乐得执行‘净化’，以此巩固其权威并获取‘干涉派’的技术支持。至于更高层的‘主观测者’……”

数据星云剧烈波动了一下。

“……它们的关注点似乎更偏向于宏观规则的稳定与‘有趣变量’的观察。只要‘干涉派’的行动不引发定义之海的大规模结构性崩溃，不过度暴露其存在，它们……大多持默许甚至偶尔饶有兴致的态度。第七先驱认为，在‘主观测者’的逻辑中，或许‘干涉派’的这场实验本身，也是一个值得观察的‘变量’。”

彻骨的寒意。原来，真正的敌人不仅是疯狂执行的刽子手（裁决之庭）和冷酷实验的设计师（干涉派），还有那高高在上、将一切视为实验样本的冷漠观察者！

“你需要将这些证据，带往‘最后档案库’。”守望者-7的声音变得急促，“那里有‘记录派’残存的核心数据库，以及尚能运行的‘广域信息广播协议’。只有在那里，才能将这些证据安全解密，并向定义之海中所有尚存的、具备基础感知能力的规则结构进行有限度的广播——至少，可以警示那些被列为目标的‘方舟’，干扰‘干涉派’的计划。”

“档案库……我怎么去？这里的根须节点似乎能量不足了。”陈希看向那黯淡的、只有两颗微弱光球的微型根须结构。

“无需通过此节点进行完整跃迁。”守望者-7的数据流指向洞穴的某个角落，那里的晶壁上，有一个极其隐蔽的、由细微数据流勾勒出的符号，“这是第七先驱留下的、直接连接‘档案库’外围缓冲区的紧急数据通道。它利用了‘原始根须’网络的一条极其隐秘的‘旁路’，消耗低，但只能传输高度压缩的信息包和意识投影，无法传送实体或完整的定义结构。你需要将核心意识进行最大限度的压缩和加密，依附于证据信息包，通过此通道‘投送’过去。你的物理存在……或者说，你当前的定义载体，将留在此地。”

“留下？”陈希一愣。

“是的。通道不稳定，且目标区域存在干扰，传送完整定义的失败率过高。留下载体，可以作为‘信标’和‘备份’。我会尽力……维护它的存在。”守望者-7的声音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类似“情绪”的波动，那是一种决绝的平静。

就在陈希权衡这个计划的利弊时，整个洞穴空间，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

晶壁上的裂痕瞬间扩大，数据流的流动变得混乱、扭曲！那两颗本就微弱的脉轮光球（赤红与翠绿）光芒急剧闪烁，仿佛随时会熄灭！

“检测到高强度外部规则扰动！”守望者-7的数据星云爆发出刺目的警报红光，“来源分析……匹配度93%……是‘干涉派’的深层规则扫描探针！他们正在系统性搜索近期被触动的‘根须节点’！”

是因为陈希使用根须网络跃迁到这里时产生的波动？还是因为他在上一个节点与那古老意识交流、接受馈赠时引发的涟漪，终于被追踪到了？

“没有时间了！”守望者-7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扫描正在快速逼近！一旦被锁定，此节点将被彻底标记、解析并可能被‘回收’！通道也会暴露！你必须立刻进行意识压缩与投送！”

陈希瞬间做出决断。留下载体虽然有风险，但将证据送至档案库，警告其他方舟，显然优先级更高。他立刻调动天蓝色光球赋予的真理洞察与加密能力，开始将自身核心意识进行极限压缩，同时将守望者-7传递来的证据信息包紧密包裹在外层。

这个过程极其痛苦且危险，如同将灵魂硬生生塞进一个针眼大小的盒子里。但他没有选择。

“通道激活！”守望者-7的数据流猛地注入那个隐蔽的符号。符号骤然亮起，形成一个仅容意识通过的、极其不稳定的数据漩涡。

“快！”守望者-7催促。

陈希压缩到极致的意识光点，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投向那个漩涡！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没入漩涡的最后一刹那，守望者-7的数据流传来最后一段信息，这次，不是冰冷的协议语言，而是带着一丝第七先驱残留情感的、断断续续的意念：

“年轻的信标携带者……档案馆的守护者…名为‘埃德温’…他曾是…最杰出的记录者…也是…‘摇篮’项目的…最初远程观察员之一…他…或许知道更多…关于你故乡的…细节…以及…为何选中‘摇篮’…”

“小心…档案馆内部…也可能…不干净…”

“愿记录…指引你…”

信息戛然而止。

陈希的意识彻底没入数据漩涡，强烈的拉扯感和信息洪流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知。

在他离开的瞬间，他“看”到：

外部扫描探针的冰冷光芒，如同实质的刀刃，已经切入了洞穴！

守望者-7的数据星云爆发出最后的、璀璨的光芒，不再是温和的记录者气息，而是充满了某种自毁协议的决绝能量！它主动迎向了扫描探针，同时触发了洞穴深处那微型根须节点的最后防御机制——不是抵抗，而是信息污染与逻辑炸弹！

它要用自己的彻底消散和节点的自毁，来最大限度地污染和干扰这次扫描，抹除陈希留下的痕迹，并尽可能拖延时间！

“轰——！！！”

无声的规则爆炸在身后爆发，一切都被耀眼的白光和混乱的数据乱流吞噬。

数据通道的旅程短暂而狂暴。

当陈希被“吐出”时，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信息的深海。

周围不再是实体空间，而是无穷无尽、按某种复杂逻辑分层、归档、流转的数据海洋。无数光带代表着不同的信息流，有的缓慢如冰川移动，存储着古老纪元的记录；有的湍急如瀑布，实时更新着定义之海某些区域的观测数据；还有一些被厚重的加密壳包裹，静静悬浮在深处。

这里就是“最后档案库”的外围缓冲区？比他想象中更加宏大，但也……更加死寂。除了数据本身永不停歇的流动，感觉不到任何活跃的意识或守卫。

他艰难地稳定住自己压缩的意识投影，开始按照守望者-7最后给予的引导协议，尝试连接档案库的主检索系统，寻找那位名为“埃德温”的守护者。

他的意识触须，如同漂泊的孤舟，在这片信息的深海中探索、呼唤。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微弱的、带着疑惑和深深疲惫的“视线”，从数据海洋的深处投射过来，落在了他的意识投影上。

一个温和但疏离的、带着浓浓书卷气的老者声音，在他意识中响起，用的是某种古老优雅的通用语：

“陌生的意识投影……携带最高权限的‘先驱密匙’（守望者-7最后赋予的通行码）……还有……如此强烈的、关于‘摇篮’的因果纠缠……”

“你是谁？来自何方？第七先驱的化身……它怎么样了？”

陈希凝聚起意识，向着那道“视线”的方向，传递出自己的身份和来意。

数据海洋深处，那疲惫的“视线”似乎凝固了一瞬。

然后，陈希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压抑了无数岁月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