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泼洒于千峰万壑之间,将整座苍梧山浸入一片幽邃的靛青里。风过林梢,卷起枯叶与碎雪,簌簌如泣,仿佛天地亦在为一场未竟的劫难低徊叹息。
叶馨云便是踏着这垂死般的晚照,踉跄奔逃于嶙峋绝壁之上——素来清雅端方的玄枢宗内门弟子,此刻却衣袂尽裂,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赤焰灼痕正汩汩渗出暗金血珠,在寒风中蒸腾起缕缕微腥的雾气;发簪早已不知所踪,青丝散乱如瀑,沾着泥雪与血痂,在颈后蜿蜒成一道凄艳的墨痕。
她足下那双云纹软履已磨穿底革,每一步踏落,皆有细碎血珠自脚踝沁出,染红嶙峋山石,又迅速被霜气凝作殷红冰晶,宛如一路撒下的、无声而灼痛的朱砂符咒。
她并非败于寻常仇雠之手。那一袭玄金蟒纹斗篷掠过山脊时,连鹰隼都敛翅坠云;三枚“焚心钉”破空而来,非是凡铁所铸,而是以北溟玄火淬炼七七四十九日的噬魂秘器,钉尖刻有蚀神禁纹,专破灵脉、锁元神、断道基。
若非她临危祭出师尊亲赐的“流光引”玉珏,以半数本命精血为引,强行撕开一道瞬息幻隙,此刻早已化作山崖间一具焦骨残骸。
可纵使逃出生天,那焚心余烬仍如活物般盘踞经络,灼烧肺腑,每一次呼吸都似吞咽熔金,每一次心跳都似擂动丧鼓。她不敢御剑——灵力稍一提聚,便觉丹田如遭千针攒刺,识海翻涌黑潮,眼前浮现金鳞幻影,耳畔回荡诡谲梵唱……那是焚心钉残留的“魇魂咒”,正悄然蚕食她的清明。
于是她只能逃,朝着山势最险、灵气最薄、人迹最杳的西岭深处奔去。
那里没有宗门巡山阵眼,没有护山灵禽,只有一片被上古地脉撕裂的断崖,崖下幽谷终年不见天光,雾瘴浓得能吸走魂魄,连最擅寻踪的追魂蝶都不敢越界半步。她知道,那是死地,亦是生门——若连死地都容不下她,那这人间,便真再无立锥之处。
就在她攀至断崖半腰,指尖抠进冻土寸寸崩裂,右膝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之际,脚下青苔骤然塌陷!
她失衡坠落,身体如断线纸鸢直坠幽暗深渊。风声在耳畔撕扯成厉啸,冷雾如无数冰冷的手指扼住咽喉,意识如烛火般明灭欲熄。
就在她以为将粉身碎骨于嶙峋怪石之间时,一股温润如春水、沉静如古潭的无形之力,悄然托住了她下坠的躯体——不似灵力激荡的暴烈,亦非法器威压的凛然,倒像是整座山岳在呼吸之间,轻轻接住了它迷途的幼鹿。
她跌入一个洞窟。
洞口隐于垂挂如幕的千年冰藤之后,藤蔓虬结处,天然生就一道幽微银光,如星尘凝成的帘幕,隔绝了外界所有窥探与寒流。
洞内竟无半分阴湿腐朽之气,反而浮动着极淡极清的松烟香,混着一点雪后初霁的凛冽,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陈年冰魄玉髓被月华反复浸润后逸出的微凉甜息。
穹顶高阔,石壁并非粗粝岩层,而是整块整块温润如脂的青冥寒玉,天然纹理如云似水,在幽光中缓缓流转,仿佛凝固的星河倒悬。地面铺着厚厚一层银绒苔藓,踩上去柔软无声,却隐隐透出温热,仿佛大地深处有沉睡的暖泉在脉动。
而他,就坐在洞窟最深处那方天然形成的半月形寒玉台之上。
叶馨云伏在苔藓上,喘息未定,目光却如被无形丝线牵引,骤然凝滞——那一瞬,时间仿佛被抽离了流速,连自己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也忘了搏动。
他并未着华服,仅一身素净如初雪的广袖长袍,衣料似云锦,又似鲛绡,在洞中幽光下泛着柔润内敛的微光,仿佛将整片月华都织进了经纬。
肤色,是上好暖玉浸了千年月光的莹润,不是病态的苍白,亦非俗艳的粉白,而是带着生命温意的、近乎透明的玉质光泽,仿佛轻轻一触,便会有温润的暖流自指尖沁入血脉。眉峰,并非凌厉如刀,亦非柔弱如柳,而是如远山被初升晨雾温柔晕染过的轮廓——浅淡,却自有不可撼动的清晰弧度,仿佛天地初开时,造化以最沉静的笔锋勾勒出的第一道山脊。那眉宇之间,蕴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不是冷漠,不是倨傲,而是一种历经沧海桑田后沉淀下来的、近乎神性的澄澈与恒常。
他的眼睫,是极纤长、极浓密的鸦青色,微微下垂,覆在眼睑之上,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仿佛两弯小小的、沉静的月牙。而当他终于抬眸,那瞳仁便毫无遮拦地映入叶馨云的眼底——是极浅的冰蓝色,浅得近乎透明,宛如万载不化的冰封湖面,在最幽微的光线里,折射出清冷而深邃的微光。那目光,并无审视,亦无悲悯,更无一丝一毫的波澜起伏,平静得令人心悸。
可偏偏就是这无波无澜的凝视,却让叶馨云浑身血液骤然一凝,仿佛灵魂深处最隐秘的角落,最不敢示人的怯懦、惊惶、不甘与那一丝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倔强,尽数被这双眼睛无声地、彻底地洞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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