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却并非浓重得令人窒息,而是被中域特有的灵韵温柔晕染——天幕低垂,星子清亮,仿佛悬于指尖可触之处;晚风拂过,不似北境凛冽刺骨,亦无南荒湿热黏腻,只携着几分沁凉,如素手轻抚面颊,又悄然滑过耳际,留下微痒的余韵。风里浮动着灵植吐纳的幽香,是月见草清苦的尾调,是流萤藤甜润的浅息,还有竹林深处新抽嫩叶裹着露水的青涩气息。整座临时驻地仿佛沉入一方澄澈的琉璃盏中,静谧、温润,又暗涌着无声的激荡。
席间余温尚在衣袖褶皱里盘桓。孙宁一袭靛青劲装,眉宇间英气未敛,正比划着试炼塔第七层那道诡谲剑影的轨迹,语速快得像疾风掠过山脊;段柯则倚在紫檀木椅扶手上,指尖捻着一枚未饮尽的灵酒杯,琥珀色的酒液映着烛火微微晃动,他声音低沉而笃定,补充着某处秘境裂隙中曾惊鸿一瞥的古符残纹——那纹路蜿蜒如龙脊,却隐含一丝令人心悸的衰朽之气。两人你来我往,言语如珠玉迸溅,时而引得旁人拊掌而笑,时而令听者屏息凝神。空气里浮动着灵酒微醺的暖意、灵膳余香的丰腴,还有年轻修士们蓬勃欲出的锐气与热望,织就一幅喧腾却不失雅致的长卷。这热烈,并非浮于表面的喧嚣,而是灵魂在彼此映照中擦出的真火,是少年意气在功成之后最本真的舒展。
叶馨云坐在主位侧畔,素手执杯,唇边笑意恬淡如初春湖面漾开的涟漪。她听着,目光温润地掠过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偶尔回应一句,语气从容,分寸恰到好处。可那笑意并未沉入眼底,如同浮于清泉之上的落花,美则美矣,却自有其不可轻易搅动的幽深。她指尖轻点杯沿,将一小口灵酒送入口中。酒液清冽甘醇,舌尖微麻,继而化作一股温润暖流,缓缓滑入肺腑——可这暖意,竟奇异地未能熨帖心间那一隅悄然绷紧的弦。太虚秘境……四字如一枚沉甸甸的玄铁印,无声盖在她心版之上。那里没有庆功的欢腾,只有一幅徐徐铺展的、苍茫而险峻的图景:嶙峋绝壁上盘踞着吞噬神识的雾魇,幽暗地脉中蛰伏着暴戾的古兽残魂,破碎虚空里漂浮着诱人堕落的幻心莲……资源愈丰饶,便愈如蜜糖裹着淬毒的刃。所谓“暂时性胜利”,不过是风暴前异常宁静的海面,浪涛之下,暗流早已奔涌成河。她深知,此刻的松懈,便是明日深渊里无声的坠落。那根名为“责任”与“警醒”的弦,在胸腔里绷得更紧了些,细微的震颤,唯有自己能听见。
酒过三巡,灵膳的氤氲热气渐次散尽,盘盏间只余下精致的空碟与几缕未散的灵光余韵。众人起身,衣袂窸窣,笑语叮咚,如溪流汇入大江,各自朝着不同方向的居所散去。叶馨云亲自送至庭院月洞门外,目送叶瑾一行的身影融入远处朦胧的灯火,才轻轻合拢门扉。转身之际,白日里喧腾的声浪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结界隔绝,世界骤然收束为一条寂静小径,唯有足音轻叩青石板,一声,又一声,敲在夜色的心鼓上。
她独自前行,鹅黄裙裾在微凉夜风里轻轻旋开,宛如一朵初绽的、不染尘埃的迎春。路边灵植的荧光愈发清晰,是月见草叶片边缘沁出的银蓝微芒,是流萤藤缠绕石栏时洒落的碎金光点,它们无声燃烧,将前路温柔照亮,也映得她裙摆上细密的云纹流转生辉。这光不刺目,却足以驱散所有阴翳,只余下一种近乎圣洁的澄明。然而,就在她行至玄枢宗临时居所那片幽篁近旁时,竹影婆娑的暗处,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踱了出来。
月光,仿佛只为他一人倾泻。
那人立于竹影与清辉交界之处,银发如凝冻的月华,用一支羊脂白玉簪松松挽起,簪头一点温润脂光,映着星子,竟比星辰更显内敛的贵重。素色道袍宽袍大袖,衣料似云锦,行走间不见丝毫褶皱,唯见疏朗清隽的竹叶纹随步势若隐若现,仿佛整片竹林的魂魄都悄然绣入了布帛经纬。衣袂被晚风托起,飘然欲举,不似凡尘之物,倒像是九天云阙垂落的一角帷幕。他站在那里,便让整片竹林失了颜色,让漫天星斗黯了光华——不是以威压,而是以一种近乎悲悯的、遗世独立的孤高,将周遭一切纳入他静默的领域。凌霄剑宗,裴清辞。
叶馨云的脚步,毫无征兆地顿住了。
不是因惊愕,亦非因防备,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最底层的、近乎本能的震颤。心脏在胸腔里重重一撞,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骤然松开,余下一片空茫的悸动,沿着血脉奔涌向指尖、耳尖、乃至每一寸微凉的肌肤。这感觉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像一首遗忘已久的歌谣,旋律早已模糊,可当第一个音符响起,灵魂便不由自主地随之战栗。
月光慷慨地流淌在他脸上,勾勒出温润如玉的轮廓,可那温润之下,却沉淀着千年寒潭般的疏离。冰蓝色的眼眸,在夜色里泛着幽邃而清冷的光泽,如同两枚封存了亘古雪域的琉璃。此刻,那目光正静静落在她身上,没有侵略,没有试探,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是久别重逢的灼热,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不敢置信的犹疑,还有一丝深埋于最幽暗处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勘破的痛楚。那痛楚如此真实,仿佛一道陈年旧伤,在月光下悄然渗出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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