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尸对博士的离开毫无察觉,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的整个世界,已经随着那温热血泊的冰冷,而彻底崩塌、凝固了。
他就那样跪着,一动不动。时间失去了意义。黑暗中,只有仪器短路发出的偶尔“噼啪”声,和他那几乎微不可闻的、机械运转的低沉嗡鸣。
他的处理器,或者说他那颗半机械半血肉的“心”,不受控制地、反复地播放着与傻阳有关的每一个片段。
从最初在废墟掩体里的相遇,那句“可大叔你有血有肉的啊”;
到兰因坊里每日的陪伴,那抹跳跃的粉色和“佩奇说今天也是好天气”的童言稚语;
再到分别时,傻阳哭着说“我和佩奇一起等你”的承诺;
最后……定格在链锯爪撕裂血肉的触感,和傻阳那双充满震惊与微弱希冀的、逐渐黯淡的眼睛……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钝刀,在他的意识深处反复切割。痛苦,不再是物理层面的疼痛,而是一种更深邃、更彻底的空洞和撕裂感。他宁愿回到战场上,承受千百次身体被撕裂的痛苦,也不愿承受此刻这万分之一的心魂俱碎。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一整夜。天际微微泛白,一丝微弱的光线从被蒋尸暴力破开的入口处透入,照亮了这片狼藉和中央那片已经发暗的血泊。
蒋尸的身体,终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用那双已经失去所有神采的光学眼,凝视着怀中那具早已冰冷、小小的身体。傻阳的脸上还残留着惊愕的表情,长长的睫毛上沾着凝固的血珠,仿佛只是睡着了。
蒋尸伸出那只人类的手——这只手,曾笨拙地抚摸过傻阳的头发,曾生涩地与他拉钩,也曾……握紧了撕裂他的凶器——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拂去傻阳脸上的血污和灰尘。动作小心得,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傻阳手腕上那只粉色的小猪佩奇手表解了下来。表带上还沾着血迹,表盘上的小猪笑容依旧灿烂,却在血点的映衬下,显得无比刺眼和悲伤。他将手表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金属和塑料触感,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接着,他缓缓站起身。他的动作很慢,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他用自己的外套,仔细地、轻柔地将傻阳冰冷的身体包裹好,然后,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将他稳稳地抱在怀里。
他一步一步,踏出这片充满罪恶和绝望的地下废墟,重新回到了地面,回到了申城灰暗的晨光中。
街道上依旧冷清。城东二条巷附近的骚动,显然已经惊动了当局,但或许是因为博士的逃离和现场的惨状令人忌惮,暂时并没有人前来探查和阻拦。
蒋尸抱着傻阳,沉默地行走在废墟与重建并存的街道上。他的身影高大而孤独,每一步都踏得无比沉重。路过的零星行人看到他这副模样和他怀中包裹的“东西”,都惊恐地避让开来,不敢多看一眼。
他的目的地明确——兰因坊。
当他再次来到那条熟悉的小巷口时,发现那里比他离开时更加冷清。因为清晨他在这里的暴力闯入和博士实验室的动静,原本可能留守的士兵和好奇的民众早已逃离,只剩下被砸烂的店铺门扉在晨风中微微晃动,如同无声的哭泣。
这里,暂时成了一片被遗忘的废墟,一片属于他和傻阳回忆的……墓地。
蒋尸抱着傻阳,走进了这片残破的院落。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如今却东倒西歪的药柜,破碎的瓦罐,最终,落在了院子角落里,那棵在战火中幸存下来、依旧顽强生长着几片绿叶的老槐树下。
这里,是傻阳最喜欢待的地方。夏天,他会坐在树荫下辨认草药;秋天,他会捡拾飘落的树叶当书签;他无数次在这里举着手表,对蒋尸描述他想象中的大海和星空。
就是这里了。
蒋尸轻轻地将傻阳放在树下,让他倚着粗糙的树干,仿佛只是在小憩。
然后,他跪了下来。没有使用任何工具,没有启动臂甲下的任何辅助装置。他伸出了那双人类的手——这双曾经只会战斗和破坏的手,此刻,他要为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做最后一件事。
他用手指,狠狠地插进了树下坚硬的土地。
指甲瞬间翻裂,鲜血混着泥土,从他的指缝间渗出。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一下一下地,用力挖掘着。泥土、碎石、断草……混合着他的鲜血,被他一捧一捧地挖出。
泪水,不知何时,早已模糊了他的视线。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落在新翻的泥土上,滴落在他血肉模糊的手上。
他从不知道自己这具躯壳还能流出眼泪,这泪水咸涩而滚烫,带着无尽的悔恨和绝望。
但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挖得更深,更宽。他要为傻阳造一个安眠的巢穴,一个不会被任何人打扰的、只属于他们回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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