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本的这一页,纸张格外粗糙,边缘甚至带着一丝未被完全抚平的焦卷痕迹,像是从某本更古老、历经劫火的笔记中强行撕下,勉强续接在这本日益厚重的记录里。墨色极深,几乎要沁透纸背,但笔迹却异常稳定,近乎刻印,仿佛书写者正用尽全部力气,将某种濒临溃散的意志,死死锚定在这方寸之间。风声,在这里记录为一种永恒的背景噪音,呜呜咽咽,穿透每一道缝隙。】
晨光没有来。
或者说,来的不是光,而是一种更加浓郁的、沉甸甸的灰暗,从卡莫纳永远污浊的天穹压下来,浸透了大学废墟的每一块砖石,每一缕空气。不是夜晚的那种黑,而是一种失去了所有温度和希望的、纯粹的“灰”,吸饱了放射性尘埃与绝望的“灰”。视线越过残破的拱窗望出去,庭院里那些昨日还在埃罗教授显微镜下展现扭曲生机的“铁锈藓”,此刻也蔫头耷脑,颜色晦暗得像陈年的血痂。
寂静也不同了。不是探索初期的死寂,也不是据点建立后那种带着生涩活力的嘈杂后的安宁,而是一种……绷紧的、充满不安的寂静。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钢丝,每一次细微的震颤,都可能引发崩断的嗡鸣。
公共区里,篝火彻夜未熄,但火焰跳动的姿态都显得有些萎靡,有气无力地舔舐着所剩无几的、受潮的燃料块。光线昏暗,勉强驱散一小圈阴影,却把圈外的一切衬得更加深不可测。人比前几天少了。不是离开了,而是……
汉克躺在离火堆稍近些、用破旧毯子和能找到的最柔软布料垫起的地方。他的一条腿从膝盖以下,裹着厚厚的、昨天从医院仓库带回的、本应珍贵的纱布。但纱布洇出的不是鲜红,而是一种污浊的、黄绿与暗红交织的颜色,边缘已经发黑、板结,散发出一种甜腥与腐臭混合的、令人胃部抽搐的气味。他脸上没有血色,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原本属于老兵的精悍被高烧带来的浑浊和偶尔掠过的、生理性抽搐取代。他大部分时间昏迷,偶尔会从喉咙深处发出极其微弱、意义不明的呻吟,那声音比风声更轻,却像钝刀子一样割着每个人的耳膜。
莉娜跪坐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一块相对干净的湿布,试图润湿他干裂的嘴唇。她的动作很轻,很慢,指尖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小索尔被她用背带缚在身后,睡着了,但睡梦中仍不时不安地扭动一下。莉娜的眼睛布满血丝,下眼睑是浓重的青黑,她盯着汉克腿上那可怕的敷料,眼神空洞,仿佛所有的情绪、力气,都在昨天那场对抗“非生物性结构体”的爆发中用尽了,只剩下这副被掏空的躯壳,在执行着护理的本能。她每隔一会儿,就会伸手去探汉克的额头,然后手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来,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格雷坐在火堆另一侧,背挺得笔直,像一尊风化严重的石雕。他没有看汉克,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盯着跳跃的、虚弱的火苗。他脸上的疤痕在晦暗光线下像一道更深的裂缝。他手里拿着一块磨刀石,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打磨着他那柄制式步枪的刺刀,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焦的“沙沙”声。他的两个手下,沉默地坐在稍远些的阴影里,抱着枪,头深深埋下,像两尊失去了指令的自动傀儡。
老猫不在公共区。他在技术区那台好不容易有点起色的水净化装置旁。装置沉默着,几个关键的、好不容易从废墟各处搜集、拼凑、修复的部件,此刻散落在地上。老猫蹲在那里,背对着入口,肩膀垮塌,头几乎垂到膝盖。他没有捣鼓那些零件,只是那么蹲着,像一滩融化的、绝望的蜡。昨天,就是在他反复调试、满心以为即将成功、能让据点获得稳定净水的关键时刻,那台老机器内部发出一声沉闷的爆响,接着冒出带着焦糊味的青烟。不是设计问题,也不是他手艺不精,是核心的一个陶瓷滤芯,因为年代久远,内部应力早已到达极限,在压力下毫无征兆地彻底碎裂了。没有备用件。卡莫纳大学废墟里可能还有,但需要时间,需要运气,更需要……汉克那样的战士去探索、去保护。而现在……
埃罗教授从他的“实验室”出来过一次,手里拿着一个试管,里面是少量浑浊的液体。他走到莉娜身边,蹲下,用滴管小心地吸取一点,示意莉娜帮忙撬开汉克的嘴。“这是我用能找到的草药和一点……抗辐射剂原料提取物配的,理论上能抑制一部分感染和……神经毒素。”他的声音干涩,没有丝毫往日的学术兴奋,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不确定,“只能试试……我没有完备的检测条件,剂量也无法精确……”
莉娜木然地照做。药液滴入汉克口中,他毫无反应。
埃罗教授看着,推了推滑落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一片茫然。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关于病原体分析,关于毒素代谢,关于免疫系统在辐射与营养不良下的崩溃……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站起身,佝偻着背,慢慢走回他那间小小的、堆满破烂仪器和植物样本的储藏室,关上了门。那背影,仿佛又变回了我们初遇时,那个躲在黑暗地下、守护着一点破碎知识的、孤独的老鼹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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