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本以粗糙的灰色硬皮包裹,页角卷曲,纸质粗劣。字迹时而工整克制,时而狂乱潦草,墨迹深浅不一,仿佛记录者处于极大的情绪波动中。最新的一页,笔触异常冷静,近乎刻板,仿佛在竭力压制着什么。)
又被抬去了那地方。说是“进行必要的深度检查与适应性治疗”。
“抬”字用得极准确。我像一段木头,一具尚存温热的标本,被安置在冰冷的金属推床上。车轮碾过廊道,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如同送葬。头顶是连绵的、发出惨白光芒的条形灯管,一根接一根,向后退去,永无止境。光,是那种毫无生气的、解剖刀似的冷光,照得人无所遁形,连影子都淡得几乎看不见。
他们——那些穿着雪白外套的人,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是同样的毫无波澜。我看他们,他们也看我。我看他们是人形的仪器,他们看我,大抵也如是。或许,我连仪器都不如,只是一件待检验的物什。
门开了。不是病房那扇略显柔和的浅蓝色门,是厚重的、金属质地的门,开启时发出沉闷的气压声。里面的空气更冷,带着一股浓烈的、属于钢铁、消毒药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烧灼过后的金属与有机物混合的气味。这便是实验室了。四壁是某种暗沉的、不反光的材质,布满各种接口与线槽。中央,一张造型奇特的、如同怪异祭坛般的金属床榻,周围簇拥着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仪器,屏幕闪烁着幽幽的绿光、蓝光。
无需他们催促,我自己挪动身体,躺了上去。脊背触及那冰凉的金属表面,忍不住微微一颤。倒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认命般的漠然。既知反抗无用,哭嚎更是徒增笑柄,不如保存些气力。
他们用柔韧的束带固定我的手腕、脚踝、腰腹。束带内层似乎是某种凝胶,紧贴着皮肤,不痛,但那种被牢牢禁锢的感觉,丝丝入扣地传递过来。一个圆盘状的装置从上方缓缓降下,悬停在我额头前寸许之地,发出低微的嗡鸣。细密的光点在其中闪烁。
“放松,KL…罗兰。只是常规的能量场共振扫描,用于评估你与‘源初信号’的耦合稳定性。”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是那个主要负责我的研究员,姓陈还是姓李?记不清了。他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闷闷的,不带任何感**彩,像在朗读说明书。
耦合稳定性?源初信号?他们总爱创造这些玄奥的词汇,来包裹那些他们自己也未必全然明了的事情。于我而言,无非是又一次将我这具皮囊,置于那些不可知的力量之下,观察其反应,记录其数据罢了。
嗡鸣声变得尖锐了些。我感觉头皮微微发麻,像有无数极细的针在轻轻扎刺。眼前开始闪现一些杂乱无章的色块,扭曲的线条。一些破碎的、毫无意义的音节在脑海深处翻滚,似低语,又似噪音。我闭上眼,任由它们冲刷。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他们感兴趣的,自然不是“罗兰”。他们追逐的,是那个名字——阿曼托斯。他们在我身上,搜寻着那个早已被判定死亡的灵魂留下的印记,或者说,“污染”。
今日换了项目。称之为“定向信息素刺激与神经反馈测试”。
他们在我头部和胸口贴上许多冰冷的电极。导线像蜿蜒的蛇,连接到一个方形的机器上。然后,他们开始通过静脉注射一些透明的液体。
起初,并无特殊感觉。只是觉得房间里的光线似乎暗了些,那消毒水的气味里,仿佛混入了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甜腥。像……陈旧的血,又像某种腐烂的花。
接着,影像来了。不是通过眼睛,是直接投射在脑海里的。
先是些模糊的、晃动的地下洞穴景象,岩壁上闪烁着幽光。然后是一些快速闪回的画面:复杂的数学公式在虚空中流转、燃烧;某种巨大的、非金非石的物体碎片,表面刻满了无法理解的几何纹路,发出脉搏般的微光;一张张惊恐、扭曲的人脸,张着嘴,似乎在呐喊,却听不见声音;最后,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翻滚着的、粘稠的黑暗,那黑暗仿佛有生命,有重量,要将人的灵魂都吸纳进去……
胃里一阵翻搅。恶心感排山倒海般涌来。我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想要蜷缩,却被束带死死拉住。
“生理指标出现剧烈波动。皮电反应显着升高。神经簇β波异常活跃……”陈(或李)研究员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播报天气。“记录反应峰值。注入中和剂。”
一股冰凉的液体流入血管,那令人作呕的幻象和感觉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剧烈的头痛和全身脱力般的虚弱。我瘫在金属床上,大口喘息,汗水浸湿了身下的薄衬。
他们围过来,记录数据,拆卸电极。动作麻利,效率极高。没有人问我感觉如何。或许,我的“感觉”,本身也是需要被记录和分析的数据之一。
我望着天花板上那些复杂的管道和线路,忽然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一些人,一些被无形的手摆弄着、观看着的“角色”。我此刻,不也正是如此么?只是舞台换了,看客换了,而我这个“角色”,连自己的台词和剧本究竟是什么,都懵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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