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百货大楼出来,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许老爹拽了拽许二爷的胳膊,往回村的路拐:“先回家歇着,莲儿那儿不急。”
许二爷正兴冲冲地摸着怀里的布包,闻言愣了愣:“不现在去?我这心里揣着东西,跟揣了只兔子似的,坐不住。”他黑黢黢的脸上满是急切,眼角的煤屑随着表情动了动,像是落了层星子。
“你这一身灰头土脸的,咋去见娃?”许老爹拍了拍他后背,巴掌下去扬起一阵细灰,“回家先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莲儿见了你这模样,不定咋心疼呢。”
许二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褂子,袖口磨得发亮,裤脚还沾着煤窑带出来的黑泥,嘿嘿笑了:“也是,咱得体面点见外侄女。”他把怀里的布包又按了按,像是怕里面的围巾飞了,“那咱明儿一早就去?”
“明儿去。”许老爹应着,脚步慢了些。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许二爷比他高出半个头,肩膀却微微往他这边倾,还是小时候跟在大哥身后的模样。
回到许家老屋,许老爹先烧了锅热水,往大木盆里倒的时候,白汽“腾”地冒起来,模糊了窗户纸。“快洗,我给你找身干净衣裳。”他转身往炕柜走,翻出件半旧的蓝布褂子,是去年莲儿给做的,针脚细密,就是袖口有点短了——许二爷这半年蹿了不少个子。
许二爷脱了褂子,露出精瘦的脊梁,后背上几道浅褐色的疤痕在热气里泛着红,是煤窑里被矿石划的。他把脚伸进木盆,烫得“嘶”了一声,却没缩回去,只咧着嘴笑:“还是家里的水热乎,窑上的水总带着股铁锈味。”
许老爹蹲在灶前添柴,听着木盆里“哗啦哗啦”的水声,开口道:“莲儿生了个女娃娃,眉眼周正得很。”
“女娃娃?”许二爷的声音从水汽里钻出来,带着惊喜,“像谁?是不是像莲儿?小时候她胖不隆冬的,腮帮子能捏出红印子。”他边说边用毛巾擦脸,黑灰混着热水往下淌,在脖子上冲出两道白印。
许老爹脸上的皱纹柔和下来,嘴角微微翘着:“是像莲儿,尤其是眼睛,亮得跟浸了水的黑葡萄似的。就是没小时候的莲儿胖,刚生下来瘦得像只小猫,现在养了俩月,才显点肉。”
“那肯定随我外侄女,长大定是个俊丫头。”许二爷从盆里捞出脚,用粗布巾擦得通红,“女娃娃好啊,贴心!将来能给莲儿梳辫子,陪她说悄悄话,比臭小子强。”他说着往炕沿上坐,木盆里的水溅出来,在地上积了一小滩,“等她长大会跑了,我带她去摘酸枣,就像小时候带莲儿那样。”
“你啊。”许老爹摇摇头,眼里却带着笑,“都多大的人了,还惦记着小时候那套。莲儿现在当了娘,性子沉了不少,你再敢说她‘胖不隆冬’,保准拧你胳膊。”
许二爷摸了摸胳膊,嘿嘿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牙:“她才舍不得。小时候我偷了张婶家的枣给她,被爹追着打,她还往我怀里塞窝头呢。”他说着,指尖在膝盖上蹭了蹭,像是摸到了当年的窝头渣,“再说了,我现在能挣钱了,她打我,我就给外侄女买糖吃,让外侄女帮我求情。”
许老爹被他逗得笑出了声,咳嗽了两声才缓过来:“就你心眼多。”他把叠好的干净褂子递过去,“快穿上,别着凉。夜里我给你烙葱花饼,就着腌萝卜,你小时候最爱这口。”
“哎!”许二爷接过褂子,往身上套时胳膊肘卡了一下,他使劲一挣,“嘶啦”一声,袖口裂开个小口子。他愣了愣,挠挠头:“咋就穿不下了?”
“你长个子了。”许老爹走过来,捏了捏他的肩膀,骨头硬邦邦的,“在窑上是不是没少干活?这肩膀比去年宽了一圈。”
“干活才有力气挣钱嘛。”许二爷满不在乎地把裂开的袖口往袖子里塞了塞,“明儿让莲儿给我缝缝,她的针线活比娘还巧。”
两人坐在炕沿上,就着昏黄的油灯说话。许老爹问起煤窑的事,许二爷说得轻描淡写:“就是挖煤、装筐,累是累点,管饭,工钱也实在。工友们都是实诚人,谁累了搭把手,谁饿了分个馍,比在家自在。”他没说井下的黑,没说顶板掉渣时的慌,只捡着好笑的讲,说有个工友把煤块当馒头塞嘴里,被硌得直咧嘴。
许老爹没戳破,只是往他碗里多夹了块腌萝卜:“多吃点,看你瘦的,颧骨都尖了。”
许二爷呼噜呼噜扒着饼,突然抬头:“大哥,既然今儿不去莲儿那儿,我明儿一早就去镇上换点票。”他从怀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钱,“我听说现在买饼干、奶粉都要票,我去供销社问问,看能不能换点,莲儿爱吃甜的,给她买点桃酥。”
“我这儿有几张糖票,是前阵子队里分的,没舍得用。”许老爹往炕席底下摸,摸出个油纸包,里面裹着三张糖票,还有两张布票,“布票你拿着,明儿去供销社看看,给娃扯块红布,做件小肚兜,喜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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