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陕西境内连绵起伏的黄土塬上。那土塬像是被岁月揉皱的褐黄色锦缎,从天际一直铺到视线尽头,每一道沟壑里都沉淀着千年的风沙与民生的苦乐。官道旁的谷穗沉得几乎要坠到田垄里,饱满的颗粒把麦秆压成了一道温柔的弧线,风一吹,金黄的麦浪便顺着塬坡层层起伏,像是大地在呼吸。空气中弥漫着新麦特有的清甜,混着黄土的腥气,在暮色将至的天地间漫开——这是近三年来,被旱灾、蝗灾、兵灾轮番啃噬的陕西,头一次迎来这样像样的丰收,像样到让人心头发颤,不敢相信是真的。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残阳恋恋不舍地从塬顶沉下去,把天边的云彩染成了一片烧红的灰烬。官道上,一支衣衫褴褛的队伍正缓缓挪动,像是一串被风吹散的败草。他们原是高迎祥麾下的义军,铠甲早就磨破了边,刀剑也锈迹斑斑,可如今肩上扛的不是长枪,而是半旧的锄头;背上背的不是干粮袋,而是装满新麦的粗布囊,袋口扎得不紧,几粒金黄的麦子时不时滚出来,落在尘土里,又被后面人的脚无意识地碾进泥里。
队伍末尾,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停下脚步,忍不住回头望了眼远处山头——那里,一面绣着“闯”字的大旗正孤零零地插在土坡上,风一吹,旗角无力地耷拉着,像是也泄了气。他的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眼睛还带着几分当年跟着闯王冲锋时的亮气,可这亮气,此刻正被“回家”两个字一点点压下去。身旁的少年郎不过十三四岁,也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粗布短褂空荡荡地挂在身上,他扯了扯汉子的衣角,声音细弱却坚定:“爹,咱回村吧,地里的玉米该熟了,再不回去,就要被邻村的人拾走了。跟着闯王……是能打胜仗,可胜仗填不饱肚子啊,妹妹还在家里等着咱带粮回去呢。”
汉子喉结滚了滚,想说些什么,比如“闯王待咱们不薄”,比如“当年若不是闯王,咱早饿死了”,可话到嘴边,终究成了一声叹息。他沉默着别过头,把那面“闯”字大旗的影子从眼里抹去,脚下的步子却比刚才快了些,像是怕慢一步,就会被那面旗勾住,再也回不了家。
这样的场景,连日来在陕西各处的官道、田埂、山路口上演。昨天是陕南来的流民,扛着农具往汉中方向走;今天是陕北的汉子,背着粮袋往延安府去;明天,或许又会有渭水畔的农户,牵着瘦马,带着妻儿,朝着自家那几亩刚收过麦的田地挪去。丰收像一剂解药,解了饥寒,却也解了义军将士心里的“气”——当年揭竿而起,是因为活不下去,如今能活下去了,谁还愿意提着脑袋打仗?
洪承畴就站在营寨的土城墙上,玄色便服被晚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银白色的衬里。他望着那些渐行渐远的背影,指节因攥紧了腰间的刀柄而泛白,连带着指腹上常年握刀磨出的厚茧,都泛起了一层青白。身后的亲兵低着头,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这份暮色里的沉寂:“督师,今日又走了三百二十七人,都是陕南、陕北来的饥民,小的问过了,都说家里的地不能荒,今年收了麦,得赶紧回去种秋粮……”
“知道了。”洪承畴的声音听着轻快,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沙哑笑意,可那笑意里,却裹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腹触到的皮肤滚烫——这些日子,为了驱赶流民、坚壁清野,他几乎没合过眼,白天要调兵遣将,防止义军趁乱反扑,夜里要处理文书,核算粮草,连喝口热茶的功夫都没有,身子早就熬得发虚,只是这份虚,他不能在任何人面前露出来。
亲兵还想说些什么,比如“营中弟兄们也有些人心浮动”,可话到嘴边,却被一阵脚步声打断。另一个亲兵快步跑过来,在洪承畴身后躬身行礼:“督师,闯王帐下的人来了,说……闯王病已大好,问您何时有空,他亲自来拜会。”
洪承畴眼底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隐了下去。他转过身,望着远处那座独立的营帐——那是他特意给高迎祥安排的,离中军帐不远,却也不近,既显了礼遇,又存了防备。“告诉闯王,”他顿了顿,声音里的疲惫淡了些,多了几分沉稳,“今夜我在中军大帐候着他,就说……我要与他秉烛夜谈。”
此时的高迎祥,正站在自己的营帐里。他一身月白色的长衫,衬得脸色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前些日子,他染上了风寒,高烧不退,昏睡了三天三夜,差点没挺过来,如今病刚好,脸色还有些苍白,却已能下床走动。听见亲兵来报“洪督师请您去中军帐秉烛夜谈”,他眉头一挑,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玩味的笑意。
洪承畴这老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病着的时候,洪承畴不攻不打,只派医官送药,如今他病好了,却要“秉烛夜谈”?是想劝降,还是想设下陷阱?高迎祥抬手摸了摸腰间的短剑,那是他当年在边地当兵时,用第一笔军饷买的,如今剑鞘上的铜饰都磨亮了,却依旧锋利。“带路,去中军帐。”他甩下一句话,声音不大,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果决,转身走出了营帐——他倒要看看,这位斗了半辈子的老对手,到底想跟他谈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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