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府外的黄土塬被连日冷雪泡得稀烂,泥浆在马蹄下翻涌,像是要把整片大地都吞进肚子里。风裹着碎雪和枯草碎屑,狠狠砸在夯土城墙上,发出“呜呜”的哀鸣——那声音太像城外十万大顺军士兵的饥肠辘辘,混着寒风飘进城里,连城头上明军的甲胄都似在跟着打颤。
李自成勒住胯下黄骠马的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匹马是上月从明军千户手里缴获的,马腹两侧溅满了灰褐色的泥浆,却依旧不安地刨着蹄子,喷着带着白汽的响鼻。昨夜他特意让人给马喂了半捆黑豆——在这粮荒年月,战马的口粮比士兵的命还金贵,这匹马今日要驮着他冲阵,容不得半分虚弱。他抬手抹去脸上的雪水,猩红头巾被冻得发硬,贴在额角,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疤痕——那是去年在榆林城外,被明军长矛划开的伤口,此刻在冷空气中泛着淡红色,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印记,提醒着他与明廷不死不休的仇怨。
目光越过前排密密麻麻的刀盾手,李自成的视线落在延安城头那面绣着“孙”字的帅旗上。按史料所载,崇祯五年任陕西巡抚的正是孙传庭,这位刚正的文官到任不足半年,便已在陕西布下防线,誓要将义军拦在关中之外。此刻那面帅旗被北风扯得猎猎作响,旗杆底部裹着三层厚铁皮,牢牢钉在城头箭楼的木梁上,旗面“孙”字用金线绣成,在灰蒙蒙的天色里依旧扎眼,像一只盘旋在高空的鹰隼,正用冰冷的目光俯视着他麾下这群衣衫褴褛的大顺军。
此时的义军阵列,虽未形成后来“五营十二哨”的严密建制,却透着一股绝境里逼出的野性。李自成将全军拆作三股,呈“品”字形扎在延安城南的开阔塬上,每一处阵脚都踩着冻土与泥浆的交界,像三柄嵌在黄土里的钝刀。最前排是四千名“死士营”步兵,他们大多是陕西本地的饥民,身上只裹着两层打满补丁的粗麻布,寒风从衣缝里灌进去,冻得他们皮肤发紫,却没人敢缩一下肩膀。每个人腰间都别着两把短刀,刀柄用破布缠得厚实——一把用来砍杀明军,一把是留给自己的,被俘对他们而言,比战死更可怕。
这些士兵手里的柳木盾,是用去年秋天的新柳制成,三尺高的盾面上,用猪血反复浸泡过三层,暗红色的血渍在雪光下泛着暗沉的光。虽挡不住火炮轰鸣,却能扛住寻常箭矢,盾沿被磨得光滑,边缘处还留着上一场战斗的刀痕。盾后藏着的五尺木矛,矛尖用烧红的铁块烫得发黑,却依旧锋利——士兵们每晚都会用石头打磨矛尖,这是他们在战场上唯一的依靠。死士营统领刘芳亮是李自成的同乡,陕西米脂人,此刻他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胸膛上满是伤疤,最长一道从左肩划到腰腹,是早年跟蒙古人厮杀时留下的。他手里挥舞着一把鬼头刀,刀身映着雪光,在阵前来回踱步,每走三步,就朝着城头骂一句:“孙传庭!你个文官崽子,有种就下来跟爷爷比划比划!躲在城里当缩头乌龟,算什么本事!”骂声混着寒风,飘进城里,连城头上明军的呼吸都似滞了滞。
死士营之后,是三千名“游骑营”骑兵,他们分作左右两翼,像两把弯曲的弯刀,斜斜插在步兵阵列的两侧。这些骑兵的战马,大多是从民间征来的耕马,个头不如明军战马高大,却耐冻耐跑,马背上垫着破麻袋,防着马鞍磨伤马身。骑兵们没穿铠甲,只在小腿上绑着两层皮护膝,是用死去战马的皮鞣制的,硬邦邦的却能挡雪。每个人手里握着一把轻便的环首刀,刀鞘用粗麻绳系在腰间,还有一张牛角弓——弓身是桑木做的,弓弦用兽筋搓成,虽不如明军的铁胎弓有力,却胜在轻便,适合快速冲锋。李自成要的从不是他们正面硬拼,而是等明军出城时,像饿狼一样扑上去,咬断对方的退路。游骑营的后方,藏着一百五十名“侦哨”,他们穿着跟冻土同色的灰布衫,趴在泥泞的土沟里,雪落在他们肩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每个人怀里都揣着一把短弩和一袋火折子,短弩箭头上涂着自制的毒药——用曼陀罗花汁熬的,虽不能立刻致命,却能让中箭者浑身麻痹。他们透过柳木盾的缝隙,死死盯着城头,只要看到明军吊桥有动静,就会点燃火折子,用浓烟传递信号。
闯字营的中军,设在一道名为“卧虎坡”的土坡上。这道土坡高约两丈,坡顶平坦,能将整个战场尽收眼底。坡顶有一棵老槐树,树干粗壮,枝桠光秃秃的,却依旧挺拔。李自成的帅旗就插在老槐树下,旗杆是用松木做的,缠着三圈红布,红布在寒风中飘动,与周围的黄土、白雪形成鲜明对比——这红布是士兵们用自己的破衣衫染的,用的是茜草汁,虽不鲜亮,却透着一股决绝。旗下是李自成的核心指挥层:军师牛金星穿着一件旧棉袍,棉袍领口磨得发白,他手里捧着一幅用桑皮纸绘制的延安城防图,图纸边角卷了毛,上面用墨笔标注着城门、瓮城、粮仓的位置。他手指在“南门瓮城”的位置反复摩挲,嘴里念念有词:“南门守军虽多,却都是新募的乡勇,没打过仗,不堪一击;东门有黄河天险,孙传庭必不会分兵——他刚到任半年,手里能调动的精锐,多半都守着府库和粮仓,咱们只要破了南门,延安城就是咱们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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