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洞九千九百九十九 第81章 地上烟火

那把缠着深蓝布条的锈镐，像根烧红的钉子。

从那个满是“矿吼子”哭声的废矿坑里爬出来，身上沾着的阴气和那股子铁锈霉烂味，像融进了肉里怎么也散不尽。吃食没了，再钻下去，怕是要饿死在山肚子里。

得回家一趟。弄点吃的，也透透气。

晌午的太阳照在山里，很毒也很刺眼。我拖着像是灌了铅的双腿，晒着滚烫的烈日，往家挪。离老远，就看见自家那破败的院门口，牛栏边蹲着两个人影。

是望水！他咋回来了？旁边那个低着头、瞧着拱圈门的猪的女人……看着咋那么眼熟？

我心里咯噔一下，加快脚步凑近。等看清那女人的脸时，我像被雷劈了似的，僵在了原地！

啊！是她！怎么是她？那个之前被人贩子拐跑的望水的未婚妻，怎么会是她？她不是被卖给一个老头了吗？望水去贵阳拉煤巴时巧遇的那老头。

她咋又回到望水身边了呢？

望水看见我回来，抬起头。脸晒得像棕树皮，人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但眼睛里还有点光，比上次见时，稍硬实了些。他咧开干裂的嘴笑了笑，露出工地上日晒风吹的面容。那个失而复得的未婚妻秀香，一脸不好意思的看着我，她的脸同样被晒得有些黑，但不是望水的那种黑，而是黑中泛着白。

爹从屋里出来，一手拿着半截旱烟，一手提着一盆猪食，正准备喂猪。有妹和望梁正忙着家里的各种活。

此刻院子里似乎热闹起来，猪牛都挤在圈门口，等着进食。

我对着他们“阿土”几声后，走进屋里把探洞的工具放好，然后帮有妹添柴做饭。毕竟望水不是一个人回来，带着失而复得的未婚妻回来，不能亏待了人家。

吃过饭，我指了指秀香“阿土”了几声，又看向望水，望水一时间明白了我想表达什么，于是用哑语告诉我。秀香原来被拐卖到贵阳，买她的是一位老头，望水第一次去贵阳拉煤巴的时候，在一次送煤巴时，就偶遇了她。那天，望水正把煤巴送进老头家的厨房，突然发现厅里坐着的一个女人，很像秀香，他一时走神，抱在身上的煤巴一下子散落在地，还引来老头的不满，指着他的鼻子臭骂了一顿，最后，是秀香出来给解的围。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接着望水又继续给我讲哑语，大概是秀香的命吧！这老头除了年纪大，还他妈是个“瘾君子”（望水用手比划着吸烟的动作，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整天神神叨叨，人不人鬼不鬼。

秀香在那里，虽然不愁吃穿，但也没啥快乐。直到前阵子，那老鬼“吸过头了”（望水做了个晕倒的动作），产生幻觉，自己从阁楼上栽下去，好巧不巧，摔死了。这下秀香没了着落，只好离开那里，跑到工地上来找到我。

望水还说，秀香找到他也不容易，虽然她知道望水在贵阳拉煤巴，但后来煤巴场子都全没了，全变成了开发房地产的工地，所以她实际上在街头晃悠了很长时间，才打听到在工地上做架子工的望水。

他们就此才得以再见面！

望水说，当时他看到秀香，也惊呆了。看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人，他怎么也想象不到。但后来听了秀香的讲述，他一切都明白了。于是心里又恨又怜，不计前嫌，收留了秀香。

秀香跟望水相聚后，望水便把她介绍到工地一起干活，望水做架子工，秀香则做一些工地上的清洁之类的散工。

最近，他们所做的工地工程临近竣工，活少了，于是趁这个空隙抽时间回来看看家。

听完，我心里头像打翻了五味瓶。看看望水那双布满老茧像松树皮的手，看看秀香那张泛着几缕风霜不再那么腼腆的脸，我突然觉得人生不易，生活无常……看着地上的他们如此这般，更坚定了我钻洞寻母的决心。不管如何艰辛万苦，我都要把这山洞都翻一翻，看看娘究竟去了哪里。

晚上，有妹难得地做了一桌子热乎乎的饭菜。

饭桌上，气氛与往常明显不一样。虽然娘失踪的阴影还潜伏在大家的心里，但那餐饭，大家都吃得很开心。

吃过饭，望水指了指我放在墙脚的那把缠着布条的锈镐头，又给我打起了哑语，问我是不是一直都在找娘。

我“阿土，阿土，阿土”地回答他。他给我竖起了大拇指。

我把那个镐头拿过来，放在脚边，指着那缕深蓝色的布条，又指了指娘以前常坐的那个空凳子。

望水盯着那布条，眼神黯了一下。秀香也偷偷瞟了一眼。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月光惨白。

地上，是人贩子造的孽，是活在现实里的苦苦挣扎。地下，是吃人的洞，是摸不着的鬼，是娘生死不明的谜。

娘啊，你到底在哪？你要是还活着，看看这个家，你忍心吗？你要是……不在了，你的魂，是不是也像那些“矿吼子”一样，被压在哪座山底下，夜夜哭嚎？

明天，还得进山。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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