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下得绵密却不粘腻,像给苏州城蒙了层纱。周忱披着蓑衣,站在阊门码头的石阶上,看往来的漕船卸粮。
“周大人!这边请!”码头上的粮行老板王福元踮着脚招手,手里还攥着本账册,袖口沾着面粉——他刚从自家面坊跑出来,围裙都没来得及解。
周忱笑着走过去,脚下的青石板被雨水润得发亮,倒映着漕船的白帆。“王老板这账册,可是算清了?”
“清了清了!”王福元把账册递过来,指尖在“平米法核定税额”那行字上敲了敲,“您看,按新法子核了铺面大小,俺这粮行的税银比去年少了三成!不是俺占朝廷便宜,实在是往年那‘杂费’比正税还重,如今一刀切,明明白白,舒坦!”
正说着,几个挑着担子的农户从码头经过,担子两头的竹筐里装满了新摘的菜薹,绿油油的泛着水光。为首的老汉看见周忱,放下担子作揖:“周大人,尝尝?这是俺家地里收的头茬菜,按平米法核了田,多收的这点,够给小孙子买学堂的笔墨了!”
周忱接过老汉递来的菜薹,嫩得能掐出水,他笑着塞进王福元手里:“王老板,给您添道新菜。”又转头对老汉说,“学堂的先生说,您家小孙子字写得好,下次县试,说不定能中个童生。”
老汉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托大人的福!以前哪敢想这些,缴完税就剩个空粮缸,如今啊,缸里有粮,心里不慌!”
雨丝落在老汉的草帽上,打湿了边缘,他却毫不在意,挑起担子哼着小调走了,竹筐晃悠着,菜薹的清香混着雨水飘过来。
王福元看着老汉的背影,叹道:“大人是没见着,前阵子税吏来核田,俺们都攥着拳头等着闹呢,没想到人家带着尺子和算盘,一尺一尺量,一笔一笔算,核完了还让俺们在账册上画押,谁也做不了假。”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前几日,有个乡绅想托人改田册,被自家佃户告到县里了,如今正蹲大牢呢!”
周忱望着远处的城门楼,那里新挂了块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平米法明细”,密密麻麻记着各乡的田亩数、税额,旁边还钉着支毛笔,谁有疑问就能提笔标注。雨打在木牌上,红漆越发鲜亮。
“王老板,瞧见那木牌了?”周忱指着城门楼,“那上面的字,三天一换,换的时候请乡老和农户一起盯着,谁也别想糊弄。”
王福元连连点头,忽然拍了下大腿:“对了大人,俺们几家商户凑钱请了戏班,今晚在玄妙观搭台,唱《包公审石》,您可得来!”他嘿嘿笑了两声,“那戏文里的包公,核田断案,跟您这平米法,像得很!”
周忱朗声笑起来,雨水顺着蓑衣的帽檐往下滴,落在肩头,凉丝丝的却让人舒坦。“好,我去!正好听听,这包公断案,有没有咱们核田来得透亮!”
暮色渐浓时,玄妙观前已搭起戏台,红灯笼在雨里晃出暖黄的光。百姓们披着蓑衣、撑着伞围在台下,孩子们钻在人群里,手里攥着刚买的糖人。戏台上,包公的黑脸在油彩下透着正气,声如洪钟:“田亩不清,税赋不均,何以安民心?今日便用这丈量尺,量出个公道,算出个清明!”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震得雨珠从伞面上簌簌往下掉。周忱站在人群后,看着戏台上的丈量尺,又看了看身边满脸兴奋的王福元,还有那些跟着包公台词一起念叨“公道”的农户,忽然觉得,这江南的雨,竟比往年暖了许多。
他想起年初推行平米法时,夜里总有人往府衙扔石头,窗纸破了一层又一层;如今,戏台下的百姓却把他往前推,喊着“周大人前排坐”。这中间的转变,哪里是靠一把尺子、一本账册?不过是让每个人都看清了“公平”二字,揣稳了心里的那杆秤罢了。
戏台锣鼓声起,包公举起丈量尺,台下的叫好声浪差点掀翻雨幕。周忱拢了拢蓑衣,转身往回走——他得回去看看各县报来的新账册,听说常州府又清出了些隐田,得赶在天亮前核完。
雨还在下,但脚下的路,越走越亮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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