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过扬州三日,运河水面忽然起了雾。白茫茫的水汽像棉絮似的裹住“望舒号”,连船头的铜铃都蒙了层湿意,响声闷闷的,透着股说不出的滞涩。
沈砚灵正对着窗缝整理绣线,忽然听见甲板上传来争执声。她掀开竹帘一角,见两个穿皂衣的官差正叉着腰呵斥船家,其中个矮胖的手里甩着条铁链,链环撞得“哐啷”响。
“说!是不是藏了私盐?”官差的嗓门像砂纸磨过木头,“漕运司的文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这艘船只准载绸缎和绣品,怎么搜出两箱‘淮盐’来?”
船家是个干瘦的老头,此刻脸涨得通红,手里的船桨都快攥断了:“官爷明察!那不是私盐!是……是沈姑娘托我捎给淮安亲戚的,正经铺子买的,有盐引!”
沈砚灵心里咯噔一下——她哪托人带过盐?正想出去分说,沈砚舟已经先一步跨出船舱,手里拿着本账册:“官爷请看,这是船上所有货物的清单,苏州府衙盖了印的。至于那两箱盐……”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矮胖官差腰间的牌子上,“敢问二位是淮安漕运分司的?还是……”
那官差被问得一噎,眼神闪烁:“管我们是哪的!有盐就是私贩,按律得扣船查问!”
“按律?”沈砚舟冷笑一声,从袖中掏出块腰牌,铜铸的牌子上刻着“苏州府织染局”字样,“我等是奉旨北上为淑妃备办绣品的,耽误了行程,官爷担待得起?”他把账册往官差手里一塞,“清单上写得清楚,两箱盐是给随船厨工备的,有淮安盐栈的票据,就在箱底压着。”
矮胖官差翻了两页账册,又偷偷瞥了眼腰牌,气焰顿时矮了半截。旁边个瘦高的官差凑过来,压低声音:“沈公子,这雾大,兄弟们巡船也辛苦,不如……”
话没说完,沈砚舟已经明白了。他从钱袋里摸出两锭银子,塞到官差手里:“一点茶水钱,官爷买两壶酒暖暖身子。”
官差掂了掂银子,脸上立刻堆起笑:“好说好说!沈公子是明白人!那我们就不打扰了,祝一路顺风!”说罢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铁链子拖在甲板上,响声越来越远。
船家这才松了口气,抹着汗道:“多谢沈公子!这些人是淮安地界的‘卡子手’,专挑南来北往的船讹钱,上次有个卖茶叶的,被他们讹走了半船货……”
沈砚灵走出船舱,望着官差消失的方向,眉头拧成个疙瘩:“他们怎敢拦奉旨的船?”
“雾大,他们看不清船帆上的‘官’字,又瞧着咱们是江南来的,觉得好欺负。”沈砚舟把账册收好,“这运河上,这样的事不算少。前几年有个绣坊老板运货去山东,被闸官扣了三天,说是‘绣品里藏了违禁纹样’,最后花了五十两银子才放行。”
正说着,雾里忽然传来呼救声。众人循声望去,见不远处的芦苇荡里,有艘小渔船正往下沉,两个渔民抱着船板挣扎,嘴里喊着“救命”。
“快救人!”沈砚灵急道。
船家连忙调转船头,水手们扔下绳索,费了好大劲才把两个渔民拉上船。其中个年轻些的呛了好几口水,缓过来就哭:“是刚才那伙官差!他们抢了我们的鱼,还把船凿了个洞……”
沈砚舟听得脸色铁青,从船舱里拿出件干衣裳递过去:“你们别怕,到了淮安码头,我让府衙的人给你们做主。”
老渔民却摆摆手,叹着气:“没用的,他们是漕运副总管的远房亲戚,谁敢惹?我们认栽了……”
雾渐渐散了些,露出远处灰蒙蒙的闸口。沈砚灵望着那两个渔民冻得发紫的嘴唇,忽然转身回舱,拿出个布包递给他们:“这里有些干粮和碎银子,你们先去镇上修船。”她顿了顿,“那伙官差的样子,我记下了,总有说理的地方。”
年轻渔民接过布包,眼圈红了:“姑娘是好人……可这运河上,好人难做啊。”
船过闸口时,沈砚灵站在甲板上,看着岸边歪歪扭扭的“淮安漕运分司”石碑,忽然对沈砚舟道:“把刚才那官差的模样画下来,咱们到了京城,找都察院的人递个片子。”
沈砚舟有些意外:“这会不会太冒险?他们背后有人……”
“冒险也得做。”沈砚灵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韧劲,“咱们能给银子脱身,可那些渔民呢?他们连船都没了。这运河是南北通途,总不能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
船缓缓驶过闸口,水面泛起浑浊的浪。沈砚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留着绣针的温度——在江南时,这双手绣的是莲塘、是锦鲤,是岁月静好;可到了这运河上,她忽然明白,有些东西,光靠绣是绣不出来的,得用更硬的骨头去碰。
雾彻底散了,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水面上,亮得有些刺眼。沈砚舟拿出纸笔,开始勾勒那两个官差的模样,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深深的墨痕。沈砚灵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城镇轮廓,心里清楚,这北上的路,怕是比想象中更难走。
但她没怕。就像苏婉说的,针是实的,哪怕刺在石头上,也得留下个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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