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灵踏进门时,正撞见沈砚明对着一叠账册唉声叹气。少年面前的宣纸被红笔勾得密密麻麻,连眉峰都拧成了疙瘩,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却总在同一处卡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卡在哪了?”沈砚灵放下手里的食盒,声音清润如溪。她刚从布庄回来,靛蓝色的裙角还沾着点浆洗后的皂角香,手里提着的食盒里,热气正从缝隙里往外钻。
沈砚明抬头,眼底带着点懊恼:“七叔公那笔赈灾粮的账,总对不上。账面说发了三百石,可领粮的册子上只有二百八十石,底下注了行小字‘霉变损耗’,可这损耗也太……”
“太离谱了,是吧?”沈砚灵接过账册,指尖划过那行“霉变损耗”,指甲盖在纸面轻轻敲了敲,“去年我在粮房当值时,也遇见过这种账。表面看天衣无缝,其实猫腻藏在‘损耗’的定例里。”她从食盒里取出一碟桂花糕,又倒了杯热茶,“先垫垫,脑子转不动了。”
沈砚明咬了口桂花糕,甜香混着茶香漫开,紧绷的肩背松了些:“姐,你说这损耗定例到底是多少?我翻了《户部则例》,只说‘依时令增减’,没个准数。”
“问得好。”沈砚灵拿起笔,在账册空白处画了个简图,“春冬干燥,损耗最多三成;夏秋潮湿,最多五成——但这是指散装仓储。赈灾粮是袋装,缝得严实,损耗超不过一成。”她指尖点在“二十石”上,“这多出来的十八石,十有**是被人截了。”
沈砚明眼睛一亮:“那我该怎么写进策论里?直接说有人贪墨?”
“傻小子。”沈砚灵敲了敲他的额头,“策论要‘藏锋’。你可以写‘仓储之弊,在定例不明,使宵小有机可乘’,再引《周礼》里‘仓人掌粟入之藏,以法相保’,说‘古法重监察,今可仿之,设专人核损耗,立碑公示’——既点了问题,又给了法子,还不得罪人。”
沈砚明盯着那行字,忽然拍了下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光想着骂贪官,忘了策论要‘以理服人’。”
“不是不让你骂。”沈砚灵笑了,眼尾弯成月牙,“等你考中了,拿着确凿的账册去都察院递折子,那时再指名道姓地骂——现在嘛,得先让阅卷官觉得你‘稳重有见地’。”她从袖中取出个蓝布包,打开是本磨得发亮的小册子,“这是我当年记的‘账册辨伪笔记’,里面有十二种常见的做假账手法,还有对应的查证法子,你拿去看。”
册子的纸页边缘都卷了毛,上面的字迹娟秀却有力,某一页还画着个小算盘,旁边注着“算珠靠梁时,若有一粒半悬,必是故意错拨,掩人耳目”。沈砚明摸着那行小字,忽然想起小时候,姐姐总在灯下帮爹核账,他趴在旁边看,姐姐就用红绳给他扎小辫子,说“等你长大了,也教你辨假账,比玩弹珠有意思”。
“姐,”他抬头,眼里闪着光,“你当年为什么不考进士?凭你的本事,肯定能中。”
沈砚灵的指尖顿了顿,望向窗外的柳树,当年的事像被风吹起的柳絮,忽远忽近。“我考了。”她轻声道,“殿试时,陛下问‘女子入仕,当守何道’,我说‘与男子同,守本心,利万民’——然后就被点了二甲末名,分到了司经局,抄书去了。”
她笑了笑,接过沈砚明手里的算盘:“不过也好,抄书时见了不少孤本里的旧例,比在朝堂上扯皮有用。你看,这册子上的‘漕运损耗密算公式’,就是从正德年间的《漕河志》里抄的。”
沈砚明忽然攥紧了册子:“姐,我要是考中了,就去户部,把你记的这些法子都用上,让那些截粮的人无所遁形。”
“好啊。”沈砚灵拿起块桂花糕,塞到他手里,“等你放榜那天,我给你做‘及第糕’,用蜜枣和莲子,取‘早中莲子(连中)’的意思。”她看了眼天色,“不早了,你再把策论改改,我去给你温壶酒,夜里看书冷。”
沈砚明看着姐姐转身的背影,靛蓝色的裙摆在烛光里轻轻晃,像浸在水里的蓝绸子。他翻开册子,在扉页看到一行新写的字:“砚明,不必怕难。你要走的路,姐姐当年想走没走通,如今看着你走,一样高兴。”
账册上的红勾仿佛活了过来,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忽然清晰了许多。沈砚明拿起笔,蘸了蘸墨,在策论末尾添了句:“虽千万人,吾往矣。”笔尖落在纸上,稳得没有一丝颤抖。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亮了些,照在少年挺直的脊梁上,像给他镀了层银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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