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过午,漕运码头的风就裹着水汽沉了下来,像浸了水的棉絮,压得人胸口发闷。赵德昌被两个侍卫架着胳膊往外走,原本用金线绣着“漕运总管”字样的官袍,此刻沾着草屑与尘土,左边的帽翅歪成个难看的角度,垂在耳边晃荡。往日里总微微扬起的下巴,此刻抵着胸口,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脚步踉跄得像被抽去了脊梁骨,每一步都踩在码头上的木板缝里,发出“吱呀”的哀响。
码头上早挤满了人,三教九流围着看,像看一场迟来的戏。穿绸缎的商户们踮着脚,手里的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却没一个人真敢上前;扛货箱的脚夫们撂下担子,粗布褂子被汗浸得透湿,眼神里混着解气与唏嘘;最前排站着几个捧着桑苗的农户,正是被他强占了桑田的那几家,其中一个老汉怀里的桑苗,根须还沾着新土——那是今早从被毁坏的地里抢补种的。不知是谁先扔了把烂菜叶,带着馊味的黄绿色汁液擦过赵德昌的袖口,他却连躲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机械地被侍卫往前拖,仿佛身上的骨头都被抽成了棉线。
“这不是赵大人吗?怎么这般模样?”有刚靠岸的船主探头问,手里还攥着船票。旁边穿短打的伙计赶紧拽了拽他的袖子,压低声音:“嘘!贪了三年漕银,还往军粮里掺沙土,是周大人亲自审出来的,连带出好几个官呢!”
沈砚灵站在巡检司的廊下,廊柱上的红漆剥落了几块,露出底下的木纹。她手里还攥着那片从桑苗地捡的枯叶,叶边卷成了褐色,叶脉却依旧清晰,像极了赵德昌供词里那些被圈出的账目。昨夜她蹲在地里补种被踩烂的桑苗时,周忱就站在田埂上,手里捏着那份墨迹未干的供词,说:“贪墨者当罚,可这些桑苗不能白毁了。”此刻见赵德昌被押上那艘挂着“流放”黄旗的货船,船板上的铜钉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她忽然懂了他话里的意思——惩处不是为了泄愤,守住脚下的土地、护住百姓的生计,才是最实在的道理。
“沈姑娘。”周忱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青布棉袍的下摆被风吹得轻轻扬起。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货船,“圣上的朱批下来了,‘远贬三千里,漠北戍边’。”他顿了顿,指尖在廊柱上轻轻敲了敲,“那边苦寒,风沙能把石头磨圆,却也能让他看看,不靠算计土地桑苗,靠双手垦荒的戍卒是怎么活的。”
货船的铜铃“铛”地响了一声,要起航了。赵德昌忽然猛地抬起头,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了侍卫的手,目光像两道钩子,穿过攒动的人头,死死落在沈砚秋身上。他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被迎面灌来的风呛得剧烈咳嗽,最终只化作一声模糊的呜咽,像受伤的野兽在哀嚎。沈砚秋看得清楚,他那件灰扑扑的囚服领口处,还别着半片干枯的桑树叶——那是开春时桑苗刚发芽,她去漕运署送新制的蚕具,见他案头堆着公文,顺手从院里摘了片桑叶别在他领口,笑着说“桑叶护佑,诸事顺遂”,如今想来,倒成了最尖锐的讽刺。
“他该谢你。”周忱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沈砚秋耳中,“昨夜你在供词末尾添的那句‘崇祯五年蝗灾,赵德昌曾私开粮仓赈济灾民三百石’,圣上看见了,才改了‘赐死’的初衷,判了远贬。”
沈砚灵一怔,低头看着掌心的枯叶,指腹摩挲着粗糙的叶面。那句话是她昨夜犹豫了许久才添上去的。她总记得,三年前蝗灾时,城外饿死的人排成了队,是赵德昌让人打开了自家粮仓,虽然后来他总在酒桌上拿这事当谈资,说“若非我开仓,那些百姓早成了饿殍”,但那些掺着麸皮的救命粮,是真真切切救了人的。
货船缓缓驶离码头,帆布鼓起,像一只灰色的大鸟,渐渐缩成水天相接处的一个小黑点,最终被暮春的雾气吞没。码头上的人群渐渐散去,脚夫们扛着新到的桑苗往岸上搬,竹筐里的桑苗带着露水,嫩得能掐出汁来。有人朝着廊下喊:“沈姑娘,快来看看这批苗壮不壮!周大人说按你的法子育的苗,准能结好茧!”
沈砚灵应声跑过去,指尖抚过带着绒毛的桑芽,阳光落在上面,亮得有些晃眼。她忽然想起赵德昌刚被抓时,曾在牢里喊“我不过是想让苏州府的漕运更兴旺些”,那时只当是狡辩,此刻看着手里的桑苗,倒忽然明白——兴旺从不是靠算计与掠夺,而是像这桑苗一样,扎根土地,顺应时节,一分耕耘换一分收获。
周忱站在廊下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看着她弯腰接过桑苗,听着她和脚夫们说笑,忽然觉得这码头的风都变得清爽起来,带着新叶的清香。远处的货船载着罪者驶向未知的远方,近处的桑苗却在新土中扎下根须,一贬一荣间,仿佛藏着这世间最朴素的道理——作恶者终要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代价,而那些认真生活、守护土地的人,总能在岁月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机。
喜欢大明岁时记请大家收藏:(www.071662.com)大明岁时记小米免费小说网站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