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毕业,像一道清晰的分水岭。我离开了医巫闾山下那个带着大院子和无数秘密的小镇,跟随父母搬进了城里的楼房。钢筋水泥的丛林,规整却逼仄,窗外的风景不再是无垠的田野和起伏的山峦,而是对面楼宇同样规整的窗口。便利是便利了,可心里总像缺了一块,空落落的。那些在院子里追着蜻蜓跑,听着风声穿过林梢,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窥探隔壁瓦房的日子,成了心底最柔软的乡愁。
好在,爷爷奶奶依然守着小镇的老宅,那是我精神的锚点。寒暑假,便是我回归那片熟悉土地的珍贵时光。泥土的气息,炊烟的味道,还有爷爷奶奶慈祥的笑容,总能迅速抚平城市的躁动。
记得有一年暑假,阳光炽烈,蝉鸣聒噪。我正蹲在爷爷家宽敞的院子里,专心致志地研究着几只搬家的蚂蚁。突然,一种被注视的感觉让我后颈的汗毛微微竖起。我抬起头,望向院门口。
那里,无声无息地站着两位老人。
一位身材瘦高,像一株历经风霜的老竹,留着稀疏的山羊胡,肩上斜挎着一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军绿色挎包,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什么。另一位则佝偻着背,拄着一根油亮乌黑的木头拐杖,脸上架着一副样式古旧的纯黑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瘦高的老者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墨镜同伴的手臂。两人风尘仆仆,站在盛夏午后的炽热光线下,却仿佛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阴凉气息。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墨镜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距离,正“望”着我这个方向。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莫名的寒意掠过心头。顾不上蚂蚁,我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就冲进了屋里。
“爷爷!爷爷!门口…门口有两个老头!” 我气喘吁吁地喊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爷爷放下手里的报纸,疑惑地起身走到门口张望。只一眼,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便绽开了惊喜的笑容,那笑容里还夹杂着深深的感慨。
“哎呀!老哥儿俩!稀客稀客!快进来!多少年没见了!” 爷爷快步迎了出去,声音洪亮,充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
原来,这两位老者,竟是爷爷幼年同村的发小!爷爷后来读书、工作,分配到了镇上,又娶了奶奶安家落户,便离开了故乡的村庄。岁月流转,世事变迁,与这两位老友也渐渐失去了联系。那位戴着墨镜的老者,姓陈,竟是一位天生的盲人。另一位姓赵,是他的搭档,也是他的眼睛和向导。两人相依为命,常年行走在乡野村落之间,靠着一手祖传的“摸骨称命、批解八字”的手艺,挣些微薄的糊口钱。
今日恰巧路过小镇,陈老心中念及旧友,便凭着记忆和向街坊打听,一路摸索着找到了爷爷家。除了叙旧,也想讨碗水解解长途跋涉的渴乏。
爷爷奶奶热情地将两位老者迎进堂屋。清茶飘香,旧事如烟。时光仿佛倒流,三个老人围坐在八仙桌旁,聊着儿时下河摸鱼的趣事,说着各自这些年的浮沉变迁。皱纹里刻着沧桑,话语中流淌着时光的重量。奶奶留他们吃午饭,朴素的家常饭菜,却吃得格外香甜。
饭后,茶余闲谈。奶奶看着一旁安静坐着的我,忽然动了心思。她向来对这些玄秘之事心存敬畏,与爷爷这位坚定的唯物主义老党员截然不同。
“老陈,”奶奶笑着开口,带着几分恳切,“能不能给我这孙儿瞧瞧?看看他这命里,是个啥样儿的前途?”
爷爷闻言,眉头习惯性地蹙起,但碍于老友情面,只是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并未出声反对。
陈老没有推辞,他那双骨节分明、布满老茧的手伸了过来,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脸上。他的手指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凉和粗糙感,像风干的树皮,在我的额头、眉骨、颧骨、下颌处缓缓摸索、按压,动作沉稳而富有韵律。接着,他的手又滑过我的肩膀,捏了捏我的肩胛骨。整个过程,他神情专注,仿佛指尖能阅读皮肉骨骼之下隐藏的密码。
奶奶在一旁低声报出了我的生辰八字。
陈老收回手,枯瘦的手指开始在桌面上无声地掐算起来。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一串串低沉、模糊、如同古老歌谣般的口诀从他口中流淌而出,音节奇特,晦涩难懂,像是某种失传的乡间秘语。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他指尖划过木桌的细微摩擦声和那神秘的吟哦。
良久,他沉吟一声,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这孩子,命格不赖。八字里头,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流转相生,是个通关顺畅的好局。文昌星明晃晃地坐在命宫,头上还顶着华盖、学堂两重吉星拱照,这书啊,是能读出来的,将来考个顶好的大学,不在话下。” 他顿了顿,墨镜似乎“望”向我的方向,“根子属水,生在北方,旺在北方。将来闯荡,往北走,错不了。”
奶奶听得眉开眼笑,连忙追问:“那老陈,您再给看看,这孩子将来能做啥行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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