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山城短暂地见了会儿阳光,很快又被云层吞没。
刘主任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面前摊着《友邦惊诧论》,旁边是空白的稿纸。
他正在绞尽脑汁,构思如何向上打报告,如何罗织罪名,如何一举将贾玉振和他的破周刊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知道,笔杆子再硬,也硬不过枪杆子,更硬不过官印子!
敲门声又响了,这次有些急促。
进来的是机要室的小李,手里拿着一份刚译好的电文纸,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兴奋。
“主任,好消息!海外通讯社刚传来的消息,美国那边对贾玉振的言论,反应很大!不少报纸和评论员都在批评他!”
刘主任霍然抬头,眼中精光大盛:“哦?具体怎么说?”
小李把电文纸递上:“您看,这是摘要。《纽约先驱论坛报》有评论称其言论‘充满东方式的阴谋论调’;
《芝加哥日报》说这是‘试图用晦涩的历史隐喻绑架美国外交’;
还有几个有影响的专栏作家,指责他‘不负责任地煽动反美情绪’、‘破坏中美抗战友谊’……总之,批评质疑的声音不少!”
刘主任一把抓过电文纸,贪婪地阅读着上面那些英文翻译过来的方块字。
越看,他脸上的阴霾消散得越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红光。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猛地站起身,在办公室里快速踱步,“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
他之前还担心师出无名,担心贾玉振那套歪理邪说蛊惑人心,担心上头顾忌民间反应。
现在好了!美国友邦都不满了!都批评了!
这就是最有力的武器,最正当的理由!
“贾玉振啊贾玉振,”刘主任对着窗外冷笑,“你以为会写几句诛心的话就了不起了?这回我看你怎么死!你这是自作孽,惹了友邦惊诧……不,是友邦震怒!”
他立刻坐下,铺开新的报告纸,文思如泉涌。
他要将美国舆论的质疑和批评,巧妙嫁接,写成一份措辞严厉、证据确凿的紧急报告。
他要告贾玉振一个“破坏国际反法西斯统一战线”、“损害中美共同抗战大局”、“其言论已引起友邦严重不满和质疑”的滔天罪名!
这一次,他要毕其功于一役!不仅要抓贾玉振,查封那该死的《希望周刊》,连那个什么希望基金,也要一并查个底朝天!
他仿佛已经看到贾玉振锒铛入狱、周刊被封、基金解散、众人唾弃的场景,快意如同毒酒,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黄昏时分,报告写好了,厚厚一叠。
刘主任仔细检查了一遍,添上几句危言耸听的结语,签上自己的名字,盖了章。
他亲自拿着报告,走向三楼王处长的办公室。
王处长是他的直属上级,一个处事圆滑、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中年官员。
敲门前,刘主任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脸上义愤填膺又忧国忧民的表情。
“进来。”
刘主任推门进去,将报告双手呈上:“处长,有紧急情况,必须向您汇报!
关于那个贾玉振,他变本加厉,写了篇极其恶毒的文章,公然诋毁我外交政策,煽动狭隘民粹,更严重的是——”
他加重语气,“他的荒谬言论,已经在美国社会引起广泛批评和不满!这是刚收到的海外舆情摘要!”
王处长抬起眼皮,接过报告,慢慢翻看着。他看得比刘主任仔细得多,脸上没什么表情。
刘主任站在一旁,心跳如鼓,等待着处长的雷霆震怒和立即批示。
良久,王处长合上报告,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这个贾玉振……确实能惹事。”他慢条斯理地说。
刘主任心中一喜,赶紧附和:“岂止是惹事!处长,他这是在挖抗战的墙角,破坏友邦关系!影响极其恶劣!
我建议,立即以危害国家安全、破坏抗战团结的罪名,逮捕贾玉振,查封《希望周刊》及其相关机构,彻底清除这个毒瘤!”
他期待地看着王处长,等待那个代表权力和毁灭的红色印章落下。
王处长却没有立刻表态。他拿起报告,又翻到某一页,看了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墙上的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
终于,王处长抬起头,看着刘主任,目光深邃难明。
“志庚啊,”他用了比较亲近的称呼,语气却没什么温度,“抓人,查封……动静是不是太大了点?”
刘主任一愣:“处长,他罪证确凿啊!而且友邦都……”
“友邦有正式的外交照会吗?”王处长打断他,
“有哪个美国政府官员公开指责他了吗?
这些报纸评论,说破天也就是民间舆论,和我们这里的茶馆议论,本质上有什么区别?”
刘主任急了:“可是……”
“而且,”王处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这个贾玉振,不是普通的酸文人。他那个希望基金,听说宋清龄女士都关注过。
前些日子,还有人看到八路军办事处的人,似乎和他那边有过接触……虽然都是捕风捉影,但,动他,要考虑影响啊。”
刘主任心里一凉。
他光顾着发泄私愤和抓住“友邦”这把尚方宝剑,却忘了贾玉振背后可能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更忘了他的顶头上司王处长,是个多么谨小慎微、不愿担风险的人。
“那……处长的意思是?”刘主任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弱了下来。
王处长靠回椅背,重新戴上眼镜,手指点了点那份报告:
“做事,要讲方法,讲策略。名不正,则言不顺。舆论汹汹,我们就用舆论对付他嘛。”
刘主任有些茫然。
王处长叹了口气,似乎觉得这个下属不够灵光,点拨道:“你先去,找些可靠的人,文化界的,学术界的,开个座谈会,或者……批判会也行。
把阵仗搞大点,请些记者。让大家‘充分讨论’他的文章,把里面的‘错误’、‘危害’,一条条,一桩桩,都给他辩明白,说清楚。”
他顿了顿,看着刘主任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把道理讲透,把是非分清,把民愤激起,把罪名……坐实。”
“到时候,众怒难犯,民意沸腾,我们再依法依规,采取必要措施。那就是顺应民意,维护大局,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刘主任恍然大悟,眼中重新燃起火焰,只是这火焰变得更加阴冷和算计:“属下明白了!还是处长高瞻远瞩!我这就去办!一定把这场批判大会,办得‘漂漂亮亮’!”
王处长挥挥手:“去吧。注意分寸,舆论上把握住导向就行。至于其他的……”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听过什么报告。一切,都是下面同志出于公心,自发组织的……学术讨论嘛。”
刘主任心领神会,用力点头:“是!处长放心,都是下面自发的!和您、和上面,没有任何关系!”
他拿起那份已经失效的报告,退出了办公室。
门关上的瞬间,他脸上的恭敬瞬间褪去,只剩下狠厉和迫不及待。
走廊里光线昏暗。刘主任快步走着,脑子飞快转动,开始盘算该找哪些人,如何串联,如何定调,如何确保这场“批判大会”完全按照他的剧本上演。
他要亲手搭台,请君入瓮,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贾玉振批倒批臭,踏上一万只脚!
而此刻的贾玉振,正坐在七星岗阁楼的窗前,望着暮色中亮起的零星灯火。
胡风带来了茶馆里听到的种种议论,也带来了隐约的风声,说官方可能要有动作。
苏婉清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贾玉振放下手中的毛笔,平静地笑了笑。
“该来的,总会来。”他说,“他们搭台,我们就去唱。只是这出戏,最后谁在台上,谁在台下,谁在看戏,还未可知。”
窗外,最后一抹天光被夜色吞噬。山城沉入黑暗,但远处江上的航标灯,依旧倔强地亮着,在浓墨般的江面上,划开一道微弱的、却坚定不移的光痕。
暗流已然汹涌,惊涛即将拍岸。而真正的反转,都藏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等待时机,破水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