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统的审讯室比医院地下室更加阴森。
没有窗户,只有一盏高强度灯泡直射下来,将人的影子扭曲地打在斑驳的墙壁上。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汗水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这里,是剥离一切伪装、直抵人性最脆弱处的炼狱。
千代子,或者说“竹叶青”,被转移到了这里。镣铐换成了更沉重的,固定在冰冷的铁椅扶手上。
连续数日的轮番审讯,用的是她受训时熟知的各种心理施压手段:无尽的问题重复、睡眠剥夺、强光照射、忽冷忽热的温度变化……
审讯者换了好几拨,有唱红脸的循循善诱,有唱白脸的厉声恫吓,有摆出数据分析的冷静拆穿。
她的训练发挥了作用。精神在极度疲惫的边缘徘徊,但核心防线依然坚固。
她保持着沉默,或者用事先准备好的、无懈可击的假身份信息来应对。
她知道自己被捕意味着什么,“梅机关”不会营救暴露的王牌,只会启动灭口程序。
她存在的价值,就是在被灭口或自我了断前,尽可能不泄露任何有价值的情报。
然而,贾玉振那短短一刻钟的探视,那些平淡却尖锐的话语,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楔入了她坚固的心理防线。
还有孙德胜扑向弩箭时那声嘶哑的怒吼、王嫂子粗糙温暖的手掌、女工宿舍里低低的歌声……
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审讯间隙、在强光导致的眩晕中,碎片式地闪现。
它们与她根深蒂固的信仰发生着激烈的冲撞。
帝国宣传的“圣战”、“共荣”、“解放”,与她亲眼所见的这个国家民众的坚韧、互助、以及对“未来”那种近乎执拗的渴望,形成了荒诞的对比。
她执行的很多任务,暗杀过“抗日分子”,也清除过“不可靠的支那合作者”,她见过恐惧、贪婪、背叛,但也见过临死前的脊梁和不屈的眼神。
以前,她将后者归结为“愚蠢的顽固”。现在,那份“顽固”似乎有了不一样的名字。
第三天夜里,在一轮高强度灯光照射后短暂的黑暗间隙(审讯者刻意制造的心理波动点),极度疲惫的千代子,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希望基金的女工宿舍。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通铺上,身边的李嫂发出轻微的鼾声,王嫂子在梦里含糊地念叨着孩子的名字……一种陌生的、几乎让她感到恐慌的“安宁感”,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审讯室的门开了。进来的不是熟悉的审讯官,而是徐远帆,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还有一个粗瓷碗,碗里冒着热气。
徐远帆示意看守解开强光灯,只留下角落里一盏光线柔和的小灯。
他将粗瓷碗放在千代子面前的小桌上,是一碗清汤挂面,上面漂着几片青菜,卧着一个荷包蛋。
很简单的食物,却散发着真切的食物香气,与审讯室冰冷的气息格格不入。
“吃吧。”徐远帆声音平淡,没有审讯时的压迫感,“贾先生托何三姐做的。他说,医院那碗面你没动,这次,让我看着你吃完。”
千代子盯着那碗面,喉咙动了动。
连续几天靠流食维持,胃里早已空荡灼烧。
这碗普通至极的面,此刻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但她没动。
徐远帆也不催促,自己拖了把椅子坐下,打开牛皮纸袋,抽出几张照片,铺在桌上。
照片有些模糊,像是偷拍的,但内容清晰:一张是武汉“梅机关”总部外围,几个日本军官正上车;一张是某个日占区火车站,衣衫褴褛的中国劳工在刺刀监视下装卸物资;
还有一张,是一个中国村庄的废墟,焦土上散落着破碎的瓦罐和看不清原貌的物件。
“这些,不是什么机密。”徐远帆点了点照片,“很多沦陷区的中国人都见过。你们带来的‘秩序’和‘现代化’,就是这些。”
他又抽出另一张纸,上面是工整的钢笔字,抄录着一段话:“……真正的光,从来不是太阳独自的功勋,而是万千露珠,对晨曦共同的折射……
我宁愿自己是那行被橡皮擦过的铅笔字,淡到几乎看不见,但确曾存在过……”
“这是贾先生《辞圣书》里的句子。”徐远帆看着她,“他说,这话不是写给圣人看的,是写给每一个在黑暗里摸索的普通人,包括你。”
千代子终于抬起眼,看向徐远帆,眼神复杂:“攻心为上?你们的手段,也不新鲜。”
徐远帆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苦涩:“手段或许不新鲜,但人心是新鲜的。‘竹叶青’,你是个优秀的特工,但你首先是个‘人’。
是人,就会疑惑,会动摇,会寻找意义。帝国给你的意义,是征服、是毁灭、是成为一把没有思想的毒刃。
但在这里,在这碗面背后,在那些你见过的普通人眼里,意义可能是活下去,是让孩子识字,是冬天里有一件暖和的衣服,是相信明天会比今天好一点点。”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面会放在这里。吃不吃,随你。贾先生还说,如果你愿意,可以给你纸笔。
不是写供词,是写你想写的任何东西,给过去的自己,给未来的某个人,或者只是涂鸦。
他说,文字有时候能让人看清自己的心。”
门轻轻关上。审讯室里只剩下千代子,一碗冒着热气的面,几张摊开的照片和抄录的诗句,还有角落里那盏孤灯。
寂静吞噬了一切。
远处隐约传来不知名的夜鸟啼叫,更添空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千代子的目光在照片、诗句和那碗面之间游移。
胃部的绞痛越来越清晰,那香气无孔不入。
她想起受训时,饥饿也是训练项目之一,那时靠的是对帝国荣光的幻想来抵御。
现在,支撑她的幻想,似乎正在褪色。
她忽然很想知道,那个叫孙德胜的老兵,现在怎么样了?
那个塞给她窝头的李嫂,知不知道她是来杀人的特务?
那些哼着歌的女工,如果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还会对她露出那种朴实的笑容吗?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却像虫子一样啃噬着她。
最终,生理的需求压倒了一切。
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僵硬,用被铐住的双手,捧起了那只粗瓷碗。碗壁传来的温热,让她冰凉的手指微微一颤。
她低下头,喝了一口汤。很普通的清汤,有点咸,但很鲜。
然后是面条,煮得软硬适中。荷包蛋的蛋黄是溏心的,流出来,混在汤里。
她一口一口地吃着,吃得很慢,很仔细。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滴进面汤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是为这碗面的温暖?
是为自己可能永远回不去的“家”?是为那些死在她手上或间接因她而死的人?
还是为那个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令人怀疑的“使命”?
一碗面吃完,身上似乎有了些力气,心里却空荡荡的,仿佛某个一直坚守的东西,随着这碗面被吞下、消化,也随之瓦解了。
她看着桌上那张抄录着《辞圣书》的纸,又看向空碗。良久,她对着门外,用干涩的声音说:“纸笔。”
看守很快送来了一叠粗糙的草纸和一支铅笔。没有桌子,只有固定在扶手上的小木板。
千代子拿起铅笔,笔尖悬在纸面上,久久未落。她不知道该写什么。
写供词?那意味着彻底的背叛,意味着她过去十几年人生的全部意义被彻底否定。
写悔过书?她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悔”什么,“过”又是什么。
笔尖最终落下。她没有写字,而是画了起来。先是几道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一个屋顶,一个院子。
然后是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院子里,仰着头。
她在人影周围,画了许多歪歪扭扭的小点。
画得很幼稚,完全不像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应有的水平。
画完后,她看着这幅涂鸦,怔怔出神。
屋顶是希望基金女工宿舍的轮廓,人影或许是她自己,那些小点……是星星吗?是《夜空中最亮的星》里的星星?
她又翻过一页,犹豫了一下,用日文写下了一行字:
妈妈,这里的星空,和富士山下的,不一样。
写完后,她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将这一页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
这是致命的软弱,是绝对不能暴露的破绽。
然而,当徐远帆第二天清晨再次来到审讯室,看到那幅涂鸦和桌上空了的碗时,他知道,那柄名为“竹叶青”的毒刃,最坚硬的刃尖,已经出现了第一道细微的裂痕。
贾玉振种下的那颗关于“人”的种子,正在最不可能的地方,艰难地试图萌芽。
与此同时,在重庆的各个角落,影佐祯昭的“腐根”计划,开始悄然渗透。
一些关于希望基金账目不明的流言,在部分茶馆悄然流传;
几个与工坊有竞争关系的小商贩,开始抱怨希望皂“挤占市场”、“背后有靠山”;
甚至有人私下议论,贾玉振与“那边”(指延安)走得太近,恐非纯然的文化人……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而阁楼里的灯光,依旧彻夜长明,照亮着笔下不断延伸的《根须》,也照亮着前方更加诡谲莫测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