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局的吆喝和砸门声像冰水泼面,杂物间里空气霎时冻住。
王墨水脸唰地惨白如纸,胖手死死抓住贾玉振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上下牙磕碰着:“来、来了!真……真来了啊!”
耿大勇眼中凶光如实质迸射,反手“锵”地抄起鬼头大刀,一步抢到贾玉振身前,铁塔般的身躯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先生!后窗!俺断后!”
“来不及了。”林伯庸却异常镇定,他飞快扫视屋内,目光如鹰隼般钉在墙角那堆半人高的旧报纸、废稿纸和空油墨桶上。
“王编辑,搭把手!贾先生,脱外袍,快!”
他指令短促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气息。王墨水虽慌得手脚发软,却下意识跟着林伯庸一起,手忙脚乱扒拉出个空隙。
贾玉振瞬间明了——这是要造个金蝉脱壳的假象!他二话不说,麻利脱下那件半旧的青色长衫,团紧,塞进废纸堆最深处。
“耿壮士,刀!”林伯庸伸出手。
耿大勇浑身一震,虎目圆睁,这刀是他的命!可他只犹豫了一瞬,便牙关紧咬,万分不舍地将刀递过去,刀柄上还留着他掌心的汗渍。
林伯庸接过沉重的鬼头大刀,看也不看,双臂发力,“噗”地一声,深深插入废料堆更深处,只留一截乌木刀柄若隐若现,仿佛主人仓皇逃离时不及带走。
“你,后窗走,弄出响动,往西街跑!越大声越好!”林伯庸指向耿大勇,语气斩钉截铁,“引开他们视线!”
“那你和先生……”
“别废话!这是命令!快!”
耿大勇深深看了贾玉振一眼,那眼神里是托付性命的决绝。他不再迟疑,矮身如狸猫般窜到后窗,猛地一推——“哐当!”腐朽的窗框发出巨响!
随即,他纵身跃出,在落地瞬间故意一个踉跄,碰翻了墙根的破瓦罐,稀里哗啦一阵脆响。
紧接着,他扯开那在战场上吼惯了的粗豪嗓子,朝着西边边跑边怒骂:“狗娘养的黑皮狗!撵你耿爷爷到这来了?!来啊!有种来追!爷爷在西街等你们这群龟孙子!”
脚步声、怒骂声、故意踢翻杂物的声音,一路向西远去,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几乎在耿大勇制造混乱的同时,前院那早已不结实的大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咔嚓”一声,门栓断裂,木门被狠狠撞开!
七八个黑衣警察端着步枪,如狼似虎涌进来,刺刀在昏黄的院灯光下闪着寒光。领头的是个满脸横肉、叼着烟卷的警官,三角眼里尽是凶戾。
“搜!给老子掘地三尺!把贾玉振揪出来!”警官一口唾掉烟蒂,厉声吼道。
警察们踢开一切挡路的东西,哗啦啦冲进杂物间,刺刀胡乱挑翻桌上的稿纸,墨汁溅得到处都是,箱子被踹倒,纸张飞扬。
王墨水吓得蜷缩在墙角,抖如风中落叶。林伯庸却气定神闲站在狼藉之中,甚至还从容地抬手正了正有些歪斜的礼帽帽檐。
“报告!没找着贾玉振!”
“后窗开着!有人刚跳窗跑了!听动静往西去了!”
一个眼尖的警察发现了洞开的後窗和远去的喧嚣。
横肉警官眼神阴鸷地扫过被翻得底朝天、一片狼藉却空空如也的屋子,又死死盯住林伯庸和王墨水,像要从中挖出秘密:“你们是什么人?贾玉振人呢?!”
王墨水嘴唇哆嗦着,喉头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惊恐地摇头。
林伯庸上前一步,挡在王墨水身前,不卑不亢,甚至带着点职业性的疏离:“这位长官,鄙人《申报》驻北平特派记者,林某。这位是《北平时报》的王编辑。
我们方才正在商议一篇关于北平民生稿件的细节,并不知贾玉振去向。倒是方才听闻后窗异响,似有人仓促跳窗遁走,想来……或许是贾先生?”
他语气平静,陈述事实般,将“仓促跳窗”与那堆废料中隐约的刀柄、遗落的长衫联系起来,构成一个完整的“仓皇逃离”现场。
“记者?”警官狐疑地上下打量林伯庸,又瞅瞅吓得魂不附体的王墨水,满脸不信。他一把夺过林伯庸递上的记者证,对着灯光仔细查验,又盯着那钢印和照片看了半晌。
证件是真的。《申报》是南方大报,背景复杂,他一个小小警官,不愿轻易得罪。
“哼!”警官将证件扔回给林伯庸,转而冲王墨水吼道,“王编辑!你们《北平时报》屡登反动文章,蛊惑人心,嫌疑重大!奉上峰令,即日起,无限期停刊整顿!所有人员听候传讯!若敢包庇逃犯,同罪论处!”
他又狠狠瞪了林伯庸一眼:“林记者,夜深了,此地是非多,还是早些回住处为好!撤!”
警察们骂骂咧咧,踢翻最后几摞纸,悻悻然收队离去,脚步声消失在胡同口。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压力彻底远离,王墨水才像被抽了脊梁骨,顺着墙根软软滑坐在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冷汗已浸透里衣,胖脸上毫无血色。
林伯庸迅速关死前门,门栓已毁,他抄起一根粗木棍死死顶上。随即走到后窗,捏着嘴唇,发出一声惟妙惟肖的布谷鸟叫。
片刻,耿大勇如同暗夜里的猎豹,悄无声息地从后窗翻入,气息微促,额角有汗,但眼神锐利如故:“先生!那帮黑皮狗滚了?”
“暂时退了。”贾玉振从一堆未被翻动、靠墙放置的空白纸张后面缓缓站起身——他刚才就紧贴墙壁站立,利用阴影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心理,竟在警察眼皮底下躲过一劫。
他脸色苍白,但眼神沉静依旧,朝林伯庸深深一揖,声音微哑:“林先生,临危不乱,急智救命,此恩……玉振不知何以为报!”
林伯庸摆手,神色却无半分放松,反而更加凝重:“贾先生,虚礼免了。警察只是明面上的第一波。他们扑空,回去必遭斥责,只会更疯狂地搜捕。而更危险的……”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日本特务机关‘菊机关’的暗杀组‘黑鸦’,根据情报,可能已经出动。他们行事,可不像警察这般‘讲规矩’。此地,已是死地,片刻不可留!”
他看向惊魂未定、眼神空洞的王墨水,语气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王编辑,报社停刊已成定局,恐怕不久还会牵连到你。你必须立刻离开北平,暂避锋芒。”
王墨水猛地抬起头,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着。他看向这间倾注了半生心血、此刻却一片狼藉的报馆,看向脸色苍白的贾玉振,眼中闪过挣扎、不甘、恐惧,最终化为一片惨然的灰败。
他喉头滚动了几下,发出一声如同老旧风箱般的嘶哑叹息:“罢……罢……罢……只要能护住玉振你,护住这支笔……这报社,这半辈子经营……老子……我不要了!”
“墨水兄……”贾玉振喉头哽咽,眼圈瞬间红了。他知道,对王墨水而言,这报社比命根子还重。
“甭说了!”王墨水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双腿还在打颤,却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用力拍了拍贾玉振的肩膀,那力道轻飘飘的,“留得青山在!老子……我这就回去,带上你嫂子和小崽子,连夜出城,回乡下老家躲躲!
玉振,你……”他声音突然哽住,用力眨了眨眼,“你可得给老子全须全尾地活着!这笔,这魂,不能断啊!”
他知道,自己留下,非但帮不上忙,反而会成为累赘和靶子。
此刻,让贾玉振平安脱身,远走高飞,才是最重要的事。这份断腕求生的决绝与悲壮,让贾玉振心如刀割。
事态紧迫,容不得更多儿女情长。林伯庸显然早有周密计划。
“贾先生,耿壮士,我们需即刻动身。路线、接应点、备用身份,皆已安排妥当。”
他语速极快,声音压得极低,“从现在起,请二位务必完全听从我的指令。能否将先生您,连同您笔下的精神火种安全带出北平,就在接下来这几个时辰!”
贾玉振重重点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被决绝取代。他迅速整理了一下内衫,将那份凝聚了无数心血、沾染了无形血迹的《安家记》手稿,以及那本蓝布包裹的血签名册,用油布仔细包好,紧紧贴身藏入怀中。那本册子,此刻重如千钧。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最初梦想、记录了无数个奋笔疾书的不眠之夜、此刻却满目疮痍的杂物间,看了一眼满面悲壮、强忍不舍的王墨水,仿佛要将这一切刻入骨髓。
“走。”
夜色沉黯如墨,寒风砭骨如刀。三人不再多言,借深沉夜色的掩护,如同三缕轻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已成为风暴眼的报馆后院,一头扎进北平城冰冷、复杂、危机四伏的街巷迷宫中。
耿大勇虽赤手空拳,但浑身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目光如最警惕的鹰隼,扫视着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每一扇可疑的窗户,将贾玉振牢牢护在身侧一步之内,仿佛一堵移动的肉盾。
林伯庸则对北平的胡同经络了如指掌,他专拣那些灯光昏暗、人迹罕至的小道、夹缝甚至半废弃的院落穿行,步履轻捷如猫,落地无声,显示着绝非普通记者的身手。
他们刚刚离开报馆所在的胡同口,转入另一条更窄的巷子。
突然,林伯庸猛地刹住脚步,同时伸出双臂,将贾玉振和耿大勇死死按在身后一处门洞的阴影里!
“嘘——”他示意绝对安静。
只见对面屋顶上,月光勾勒出两个如同雕塑般的黑影轮廓,正静静蹲伏,面朝的方向,正是报馆后院!
那姿态,那隐匿于黑暗的气息,与方才横冲直撞的警察截然不同,更像……伺机而动的毒蛇,或是等待捕食的夜枭。
耿大勇瞳孔骤缩,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以他的战场直觉,能感受到那两人身上散发出的、经过严格训练和血腥洗礼后才有的冰冷杀气。
是“黑鸦”! 他们真的来了!而且就在他们离开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若不是林伯庸经验老道,选择了这条迂回隐蔽的路线,他们很可能已经撞个正着!
贾玉振也感觉到了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刚才若是慢了一步,或是按常理直接从大路离开……
三人屏住呼吸,紧贴墙壁,看着那两个黑影如鬼魅般从屋顶滑下,悄无声息地落入报馆后院,行动之敏捷专业,远非警察可比。
足足等了一刻钟,估摸着“黑鸦”已将空屋搜查完毕或许正在布控,林伯庸才打了个极隐秘的手势,带着两人继续在阴影中潜行。
七拐八绕,终于来到靠近城墙根的一处极其破败、几乎被遗忘的小杂院前。
林伯庸有节奏地叩响了斑驳的木门。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一双锐利的眼睛在门后扫视。确认后,门打开,一个穿着普通车夫短褂、却眼神精干的汉子将他们让了进去。
院子里还有两人,同样衣着普通,但站姿、眼神,都透着干练。
“暂时安全。这里是我们的一个联络点。”林伯庸引着贾玉振和耿大勇走进一间低矮的土坯房,里面陈设简单,却有一盏油灯,一壶热茶。
直到此刻,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耿大勇一屁股坐在炕沿,大口喘气,方才生死一线的压力着实不小。贾玉振也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
“林先生,”贾玉振捧着微烫的粗陶茶碗,暖意从指尖传来,他看向林伯庸,眼中充满感激与疑惑,“您屡次相助,冒险周旋,玉振感激不尽。只是……您究竟是何人?
《申报》记者,恐怕不足以解释您对特务行动的精准预判,以及……这般身手和资源。”
这是他一直压在心底的疑问。林伯庸出现的时机太巧,手段太专业,布局太周密。
林伯庸正在检查窗户的遮蔽情况,闻言转过身,看着贾玉振,又看看耿大勇,脸上那种职业性的疏离和镇定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表情。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下定决心。
“贾先生,耿壮士,”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我的公开身份,确实是《申报》记者。但我的另一重身份……”
他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上贾玉振的注视,“是中国**北平地下情报交通线负责人。”
“什么?!”
贾玉振手一抖,茶碗里的水溅出几滴。耿大勇更是“腾”地站起,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虽然刀已不在),眼神充满震惊、警惕和难以置信。
**?!在国民政府的宣传里,这简直是比日寇还要可怕的“洪水猛兽”!
是“共匪”!而眼前这个刚刚救了他们性命、冷静睿智的林先生,竟然是……**地下党?还是负责人?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浪,瞬间淹没了两人。贾玉振脑中一片混乱,各种信息、传闻、污名化的指责交织碰撞。
他一直刻意远离政治旋涡,只想用笔为苍生请命,怎会……怎会与“共党”产生如此深刻的纠葛?
林伯庸似乎预料到他们的反应,神色平静,继续说道:“贾先生不必惊慌。我们关注您,并非因为您的政治倾向——事实上,您的文章恰恰超越了党派之争,直指民生根本与国家未来。
我们看重的是您笔下那唤醒民众、凝聚希望的力量,那是当前中国最需要的东西。”
“沈知微同学她们的‘读书会’,与我们并无组织关系,只是一些有理想、关心国家的进步青年。但她们因支持您的文章而遭迫害,我们绝不能坐视。
救您,既是为保护像您这样真正的爱国知识分子,也是为了保住民族精神的火种,不让它被黑暗彻底吞噬。”
他目光诚恳:“我们对您别无他求,只希望将您安全转移到后方,到一个能让你继续安心写作、您的文章能被更多人看到的地方。
至于您将来选择何种道路,完全由您自己决定。我们尊重一切真心为国为民的人。”
这番话,坦诚、直接,没有丝毫隐瞒或强迫,反而让贾玉振和耿大勇的震惊稍稍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前有国民党警察的追捕污蔑,后有日本特务的夺命暗杀,而伸出援手的,竟是被当局斥为“匪类”的**地下党。
这命运的吊诡与反转,让贾玉振感到一阵荒谬,同时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震撼。
他想起沈知微她们眼中不屈的光,想起那本血签名册,想起无数底层读者眼中被点燃的微小火苗……这些人,难道就是所谓的“共党”或“受共党蛊惑”吗?他们只是想要一个更好的国家,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而眼前这位林先生,冒险犯难,周密策划,只为救他一个书生,保护一支笔。
这份胸襟和气度,与那些罗织罪名、勾结日特(军统附注的“黑鸦”之疑)、只想让人闭嘴甚至消失的势力,高下立判!
耿大勇紧绷的肌肉也慢慢松弛下来。
他不懂那么多主义道理,但他认一个死理:谁真对百姓好,谁在真心打鬼子救中国,谁就是汉子!
林伯庸刚才展现出的胆识、谋略和对贾先生的真心维护,让他这个在战场上见过各色人等的汉子,心里有了杆秤。
“林……林先生,”贾玉振声音有些干涩,他需要时间消化这惊人的信息,但眼前的危机容不得他犹豫,“接下来……我们该如何?”
林伯庸见二人情绪渐稳,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迅速道:“此地不宜久留,‘黑鸦’搜索无果,很快就会扩大范围。
我们必须在拂晓前城门开启的第一时间,混出城去。已经安排好了伪装身份和车辆。出城后,我们会辗转前往太行山区的抗日根据地,那里相对安全,也有条件让您继续写作出版。”
他看向贾玉振,目光深邃:“贾先生,这是一条艰难且未知的路,也可能是一条真正能践行您笔下理想的路。您,可愿意与我们同行?”
贾玉振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报馆的灯光、王墨水悲壮的脸、血签名册上的名字、还有那本《安家记》中描绘的“万家灯”……他终于缓缓睁开眼,目光清澈而坚定。
他没有直接回答“愿意”或“不愿意”,而是从怀中取出那份紧贴胸口的手稿,轻轻摩挲着封面,然后看向林伯庸,问了一个问题:
“那里……也有像沈知微那样,眼里有光、心里有火,相信‘光,熄不了’的年轻人吗?”
林伯庸闻言,严肃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切而温暖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着难以言喻的力量和希望:
“贾先生,那里不仅有这样的年轻人,更有千千万万点亮自己、也想点亮中国的普通人。他们,正是您笔下‘明日’的真正基石。”
贾玉振深吸一口气,将手稿重新贴身藏好,站直了身体,仿佛卸下了某种沉重的枷锁,又仿佛肩负起了更重的使命。
“既如此,”他声音平静,却带着破开迷雾后的坚定,“那便……走吧。”
去那个还有光、还有火、还有无数普通人愿意为之奋斗的“明日”。
油灯如豆,映照着土坯房里几张神色各异却同样坚定的面孔。
窗外,夜色最浓,但距离黎明,也已不远。
一场跨越封锁线、通往真正“希望之地”的艰险旅程,即将开始。而贾玉振的笔,将在新的土地上,继续书写那个属于所有中国人的“安家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