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远方抉择的游子》所激荡起的希望浪潮尚未平息,贾玉振的笔锋再次转向历史更深处那片难以愈合的疮疤。
他知道,这场关乎民族存亡的战争中,不仅有前仆后继的英烈,有坚韧求生的民众,还有一道深深烙印在民族肌体上的伤痕——背叛。
以及,这种背叛所遗留下来的、由其后人默默承受的、更为绵长而隐痛的精神枷锁。
这不仅仅是道德的审判,更是对特定历史环境下复杂人性的深层拷问。
【时空对话·其三:致背负姓氏之重的人】
撰文\/贾玉振
(背景:江南某座古城,一个寂静得只剩下虫鸣的深夜。书房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孤灯,光线勉强勾勒出一个年轻男子(汪明远)紧绷的侧影。
他面前的书桌上,空空荡荡,只放着一本摊开的、纸张泛黄的族谱。
他的手指死死按在某一页的一个名字上——汪承宗,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窗外无月,只有沉重的夜色,压得人喘不过气。)
汪明远猛地闭上眼,仿佛无法再直视那个名字。
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屈辱、愤懑、不甘与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平日里斯文克制的堤防。
他对着眼前无边的虚空,对着那本象征着血脉传承却更像罪证记录的族谱,发出了压抑已久的、从灵魂深处挤出的拷问,声音嘶哑,带着血丝:
“汪承宗!你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像那些人一样,站着死?!哪怕粉身碎骨,至少留下一个清白名!至少……至少让子孙后代,能挺直腰杆做人!”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仿佛那无形的重压已实质化,让他不堪重负。
“你知道‘汉奸子孙’这几个字,像一座什么样的山吗?它不长在外面,它就长在心里!压得我们几代人都喘不过气!
从小,别人看我们的眼神就带着刺,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我们不敢大声说自己的姓,不敢追溯自己的根,拼命想摆脱,想切割,可这血脉……这血脉就像一道洗不掉的烙印!”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处宣泄的绝望:
“我们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我们生来就背负这样的罪?!凭什么?!”
话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带着令人心碎的余音。就在这时,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猛地灌入书房,吹得灯焰剧烈摇晃,明灭不定,墙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风中,似乎夹杂着某种极其微弱、极其苍老的呜咽,如同来自幽冥地府的叹息与辩解。
一个断断续续、带着某种陈旧思维惯性与无尽悔恨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的阻隔,在汪明远的意识深处响起,试图解释那无法被原谅的选择:
“明远……后世子孙……你……你生于新时代,不识旧时天……自新时代以前,何来清晰之‘国家’概念?
唯有‘家国’!家在前,国在后!
多少士绅豪族,心中所系,首在‘家’!国不能护家,家可是要换国的啊!
家国大义,家国大义,谁会去说甚国家大义?……”
那声音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思维定式,仿佛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道理。
“国若将亡,攀附新朝,攫取权柄,保全宗族……此乃千年以来,多少士族赖以存续之拿手好戏?非独我汪承宗一人!
贪生怕死……是其一。然你可知,一个大家族,上下百余口,仆役佃户依附者更众……岂是‘舍生取义’四字那般轻巧?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步行差踏错,便是阖族倾覆之祸!
我们……可不像那升斗小民,家中寥寥数口,乱世飘萍,说没了……也就没了。”
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旧式士大夫的优越与无奈。
“即便是那山村田野间的升斗小民,懵懂无知者众,几人真关心是朱是李,是汉是胡?
不过纳粮缴税,换个皇帝,日子……不还得照样过?满清统治二百六十余载,大家……不也这么过来了?
脊梁……有时候跪久了,也就忘了怎么挺直……”
这番辩解,非但没有平息汪明远的痛苦,反而像火上浇油,让他更加愤怒和悲哀。他正要厉声反驳,那声音却陡然一变,悔恨与恐惧如同潮水般涌上,淹没了之前的狡辩,变得尖锐而痛苦:
“可……可我们错了!大错特错!万万没想到!东瀛倭寇,非以往之狄戎!他们不是来改朝换代,他们是来亡我族裔!断我文脉!掘我龙根啊!”
声音充满了撕心裂肺的恐惧与顿悟后的绝望。
“狼子野心!率兽蛮族!其心可诛!他们要的不是江山,是要绝我炎黄子孙之种!灭我华夏文明之光!
待我们看清时,已……已身陷泥沼,百口莫辩!一步错,步步错……回头无岸!悔之……晚矣!
累及子孙,玷污门楣……罪孽深重……九泉之下,亦……无颜见列祖列宗……无颜……见……华夏……英魂……”
这迟来的、伴随着巨大恐惧的忏悔,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反复折磨着汪明远的神经。
他浑身颤抖,泪水汹涌而出,划过他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庞。
先祖的辩解让他看到了历史的复杂与人性的局限,但那最终认清的“亡族灭种”的真相,更凸显了其选择的不可饶恕。
“赎罪……我们是在为你赎罪啊!你现在知道了,国家国家,国之不存,家何焉附。国应该在家之前啊!
若有辱祖宗,背负罪孽,这个家,要之何用?不过贪生怕死,臭名远扬,活着也如行尸走肉。”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要对着那冥冥中的先祖,也对着整个世间宣告,“我们看清了这一切!所以我们这一代,拼命地做好事!捐款、助学、去最苦的地方当志愿者……别人不愿干的脏活累活,我们抢着干!
我们不敢求名利,不敢要回报,只想一点一点,用行动,用汗水,告诉所有人,我们这个姓,不全都是软骨头!不全都是跪着的!
我们在努力地……站着!我们在用这辈子,洗刷您留下的耻辱,弥补您未能看清的过错!”
他泣不成声,伏在桌案上,肩膀剧烈地耸动:
“我们……我们只想让这个姓,将来有一天,能不再被人戳脊梁骨……我们想让我们的孩子,能堂堂正正地说自己姓什么……
我们想让所有人都记住,亡族灭种的危机,不能再有第二次!您……您看见了吗?!您听见了吗?!我们……我们没有放弃……我们没有……”
风声渐息,那充满痛苦辩白与绝望忏悔的声音也悄然远去,仿佛那罪孽深重的灵魂,已被这后代血泪的控诉、倔强的救赎之举以及对历史教训的深刻铭记所彻底击垮,再无任何言辞。
书房里,只剩下汪明远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在沉沉的夜色中久久回荡。
那本摊开的族谱上,“汪承宗”三个字,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刺眼,仿佛一个永恒的警示。
……
当这篇内涵更为复杂的《致背负姓氏之重的人》在《希望周刊》刊出时,它所引发的反响空前激烈。
它不仅触及了伤疤,更尝试去剖析伤疤形成的深层肌理——旧式家国观念的局限、士族生存的哲学、普通民众的麻木,以及最终面对“亡族灭种”这一全新性质的威胁时的认知滞后与致命错误。
茶馆里,人们争论不休。
“说的也是实情,以前哪有现在这么强的国家念头,都是各扫门前雪。”
“放屁!这就是贪生怕死的借口!读书明理,难道不知道华夷之辨?”
“可最后那段……亡族灭种,想想都后怕!这才是最要害的地方!以前换皇帝,咱们文化还在,小鬼子是要连根刨了啊!”
“是啊,这文章……把那些人的遮羞布扯下来了,也把最血的教训摆出来了。”
这篇文章,如同投入深水的一颗炸弹,激起了对历史、对民族性、对忠诚定义的深层思考。
它让更多人意识到,抗战不仅仅是抵抗军事入侵,更是一场关乎文明存续的生死之战。
然而,这篇文章所带来的思想风暴,也使其成为了楚天等人攻击贾玉振的绝佳标靶。
攻击的浪潮,比预想中来得更为凶猛。
贾玉振深知,写下这篇文章的风险。但他更相信,唯有直面历史最幽暗的角落,剖析其成因,才能真正汲取教训,防止悲剧重演。
这场围绕历史解释权与民族记忆的战争,与前线厮杀同样重要,同样不容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