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的“狗急跳墙”在民心铸就的长城前撞得头破血流,带来的并非仅仅是短暂的安宁,更是一种沉淀后的凝重。
经济的围剿与卑劣的暗杀,像两根冰冷的探针,再次测度出这个时代黑暗的深度,也映照出微光汇聚所能达到的亮度。
然而,贾玉振的心,却并未因这暂时的胜利而感到丝毫轻松。
耿大勇、林伯庸、陈山……一张张鲜活而最终凝固的面容,在寂静的深夜里愈发清晰;王嫂子、刘丫头、李嫂……无数双从绝望中重新燃起星火的眼眸,又在白昼给予他前行的力量。
他站在七星岗那间熟悉的阁楼窗前,望着窗外永不消散的山城雾气,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一条奔涌咆哮的历史长河的狭窄渡口。
耳边是无数先辈英灵的无声呐喊,身后是万千生民沉重的期盼。
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如同磐石般压在他的肩头。他意识到,自己此前以“未来回信”的方式告慰当下,固然凝聚了民心,但还有更多沉默的、消逝在历史烟尘中的声音,需要被听见,需要得到回应。
那些为了这片土地流淌尽鲜血的战士,那些在苦难中耗尽生命的无名百姓,他们的牺牲、他们的遗憾、他们未竟的期盼,不应被遗忘。
他,贾玉振,这个意外的穿越者,或许可以成为一座桥梁,连接生与死,沟通今与昔,让这个时代的万千心声,能够穿越时空的壁垒,传递给那些值得告慰的灵魂。
这种思绪萦绕不去,最终化为了一股强烈的创作冲动。他闭门数日,隔绝了外界的纷扰,将自己沉浸在对牺牲者的追忆与对未来的畅想之中。
墨水在稿纸上洇开,情感在笔端流淌,他写下了一系列新的文章,不再是面向大众的倡议,而是他个人对那些“无名者”的、跨越时空的倾述与汇报。
这系列文章,他命名为《跨越时空的对话》。
开篇之作,他选择了一个沉重而崇高的主题——一位经历了血火考验、最终看到胜利曙光的老兵,在多年以后,于精神世界里与昔日牺牲战友的一场重逢。
他给这篇文章起名为《致我永不归来的兄弟们》,署名旁,他郑重地添上了“谨以此文献给耿大勇、陈山及所有为国捐躯的英烈”。
【时空对话·其一:致我永不归来的兄弟们】
撰文\/贾玉振
(背景:许多年后,一个普通的秋日。
北方某地,荣军院。
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洒在室内,温暖而安静。
石老耿——这位经历了从军阀混战到抗战烽火,最终见证了新中国建立的百岁老兵,躺在整洁的床铺上。
他太老了,岁月几乎抽干了他所有的精力,皮肤松弛地覆在骨架上,如同风干的橘皮。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偶尔还会掠过一丝混浊却执拗的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时空,仍在凝视着那些远去的峥嵘岁月。
屋内弥漫着消毒水淡淡的气味,窗外传来和平年代孩童们无忧无虑的嬉闹声,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此刻交织于他弥留的感知中。)
石老耿觉得身子变得很轻,像一片终于要挣脱枝头的枯叶,飘向无垠的虚空。
耳边现实的声音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熟悉的、带着金石交击与呐喊呼啸的喧嚣,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浑浊的视野里,荣军院洁白的墙壁仿佛融化、褪色,变幻成了一片弥漫着硝烟与焦土气息的、朦胧而熟悉的旧日景象。
恍惚间,他发现自己似乎正坐在一个破败的、由祠堂改建的临时营房里。
四周空荡,只有几张歪斜的条凳,中央的空地上,孤零零地放着一把被岁月磨得发亮的旧竹椅。
竹椅上,仿佛坐着一个人影。
那身影有些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战地的烟尘在看,但那个轮廓,那份姿态,却早已刻入骨髓,熟悉到让他那颗衰老的心脏都为之骤停了一瞬。
“……排……排长?”石老耿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嘶哑声音。
他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一个做了几十年、始终不肯醒来的旧梦。
那身影似乎动了一下,一个带着笑意的、熟悉到让他灵魂震颤的声音响了起来,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嘿,石碾子!咋个?过了几十年安生日子,就把老子们的模样给忘啦?”
“石碾子”!这个绰号,多少年没人叫过了!那是当年因为他脾气犟、冲锋像石碾子一样不管不顾,排长给他起的。
“放……放你娘的屁!”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猛地涌上喉头,石老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老兵特有的、浸透了烽火的粗粝,
“老子忘了谁,也忘不了你狗日的偷摸老子半块干粮,害得老子饿着肚子跟小鬼子拼了一宿刺刀!”
那身影哈哈笑了起来,笑声爽朗,仿佛驱散了些许周围的朦胧与沉重:
“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你还记着!
那你咋不记得,是谁在你小子第一回见血,吓得腿肚子转筋时,踹了你屁股一脚,把你踹出战壕的?”
“那是你踹的狠!老子屁股疼了三天!”石老耿激动起来,虚弱的身体微微颤抖,深陷的眼窝里泛出湿润的光。
他死死盯着那把空椅子,仿佛要将那模糊的身影牢牢吸进瞳孔深处,刻进即将永恒的记忆里。“排长……排长……真是你……”
“不是老子还能是哪个?”排长的声音带着一丝永恒的戏谑,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跨越生死的温和,
“瞅瞅你,都老成啥样了,皱巴巴像颗风干了的核桃。哪还有点当年‘石碾子’的虎气?”
“你倒是没变……”石老耿喃喃着,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过脸上深刻的沟壑,滴落在干净柔软的枕头上,“还是……还是二十九岁的样子……挺好……”
空气突然沉默了片刻。
只有那无形的、连接着两个世界的凝视在无声中激烈交汇。
过了好一会儿,排长的声音再次响起,那笑意收敛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最终审判般的颤抖:
“老耿……兄弟们……都在底下等着信儿呢。我们……我们当年那把骨头,撂在那儿……值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烧红的刺刀,猛地捅开了石老耿记忆最深处的闸门。
刹那间,血肉横飞的战场、声嘶力竭的呐喊、身边战友一个个倒下的身影、漫山遍野誓死不退的烽火……如同灼热的铁流,涌入他近乎枯竭的脑海。
巨大的悲痛与怀念几乎要将这具苍老的躯体彻底撕裂。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响,半晌,才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一字一顿,如同当年在战旗下宣誓般,嘶哑却无比坚定地吼道:
“值!排长!值!”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几十年的沧桑巨变、将这来之不易的山河无恙,都灌注到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里:
“山河……山河还在!咱们的旗,飘得更高更稳了!
小鬼子……早他妈滚回东洋去了!咱们……赢了!是彻彻底底的赢了!”
“赢了……”排长的身影似乎波动了一下,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种石破天惊般的、如释重负的叹息,又像是无尽的唏嘘与感慨。
“赢了……”石老耿老泪纵横,却努力地、一点点地挺直了些早已佝偻的脊背,尽管这个微小的动作让他气喘吁吁,汗透重衫,
“后来……后来又打了不少仗,流了不少血……可咱们这国,到底立住了!再没谁敢随便欺负咱!咱们的队伍,那枪炮,那气派……排长,你们是没见着啊……”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哽咽,“咱们的国,如今强大了!老百姓……老百姓能吃饱饭了,娃娃们都能上学堂了……咱们当年做梦都不敢想的日子,现在……现在真有了!
排长,你们没白死!咱们流的血,没白流!这片土,咱们真真正正地守住了!将来……肯定会更好!咱们值了,我到了底下,也这么跟兄弟们说!值了啊!”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值”,声音渐渐低弱下去,却带着一种千钧不移的、磐石般的坚定。
那不仅仅是在回答排长的问题,更是在对自己的一生,对那段浸透了青春、热血与无数战友生命的历史,做出最终的、无愧的确认与汇报。
竹椅上的身影,似乎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脸上仿佛露出了一个无比欣慰的、灿若星辰的笑容。
“好……好……这就好……这就够本了……”排长的声音渐行渐远,带着满足的叹息,连同那片朦胧的战地景象,开始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守着……替兄弟们好好看着……石碾子,咱们……下辈子,还做兄弟……一起……守……”
声音最终消散了。
荣军院洁白的墙壁重新变得清晰,窗外孩童清脆的笑闹声再次真实地涌入耳中。
秋日温暖的阳光依旧安详地照在石老耿平静的脸上,他深陷的眼睛缓缓闭上,嘴角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彻底释然与满足的弧度。
一滴浑浊却晶莹的泪,凝固在他史诗般的皱纹里,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弱的、却如同不朽丰碑般坚不可摧的光芒。
……
这篇《致我永不归来的兄弟们》在《希望周刊》刊出时,并未如往常那般配发任何评论或号召。它只是静静地占据着版面,如同一次庄严的默哀,一场无声的祭奠。
然而,其蕴含的情感力量却排山倒海。文章在读者中引发的震动空前强烈,它触动了这个时代深藏在坚韧外表下最柔软、最疼痛也最崇高的那根神经。
人们传阅着,诵读着,泣不成声者比比皆是。它让活着的人更深刻地理解了牺牲的价值,也让那种同仇敌忾的情感,升华为了对和平与未来的共同珍视与守护。
贾玉振放下笔,心中翻涌的悲怆与豪情稍稍平复。
他知道,这《跨越时空的对话》系列,将是他对这段历史、对这些无名者最重要的献礼之一。
接下来,他还要以笔为桥,去倾听和传达更多沉默的声音——那些在苦难中逝去的母亲,那些渴望知识的孩童,那些所有期盼着光明却最终沉沦在长夜里的灵魂。
这座通往过去的桥梁,必将照亮通往未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