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苗弱得可怜,舔着湿树枝,噼啪轻响,随时要灭。
耿大勇的高烧没退,脸上泛着不祥潮红,喘气又急又烫,偶尔无意识咕哝:“水……松花江……结冰了……”
贾玉振蘸了瓦罐底最后一点冰水,抹在耿大勇干裂的唇上。那嘴唇烫得吓人。
庙里死寂。守门的护卫绷得像弓弦,短刀在手,耳朵竖着听外头每一丝风声。
就在绝望要把人吞没时——
“咚咚咚。”
三声极轻的叩门,节奏特殊。
护卫猛地起身,压低声音:“谁?”
“老林……快开门……”门外是气若游丝的声音。
门开一线,林伯庸滚进来,浑身泥泞,左臂不自然耷拉着,额角的伤口还在渗血。但他怀里紧紧捂着个油纸包,那双眼在黑暗里亮得骇人。
“药!盘尼西林!”林伯庸的声音在抖,不知是冷还是激动,“我摸进日本陆军医院的药房……差点折在里头。”
贾玉振心头巨震——这年头,盘尼西林比黄金还金贵!林伯庸竟真弄来了!
林伯庸顾不上自己伤势,扑到耿大勇身边,用牙咬开针剂瓶,手却稳得出奇:“按住他!”
透明药液注入肌肉时,耿大勇痉挛了一下。
“还有这个,退烧的。”林伯庸又掏出几片白色药片,碾成粉,混着最后一点水,小心灌进耿大勇喉咙。
做完这一切,林伯庸才顺着墙滑坐在地,脸色白得像纸。他撕开衣袖,胳膊上赫然是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显然不是“小口子”。
“林先生,您……”贾玉振喉头哽咽。
林伯庸摆摆手,扯出个惨淡的笑:“死不了。倒是大勇……”他看向依旧昏迷的耿大勇,眉头紧锁,“药效得等,可咱们……等不起了。”
时间在焦灼中爬行。
半个时辰后,耿大勇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些。
贾玉振刚松半口气,却见他突然剧烈抽搐起来,胸膛像破风箱般起伏,猛地咳出一口黑血!
“怎么回事?!”贾玉振魂飞魄散。
林伯庸扑过去探脉,脸色骤变:“不对……这药……这药不对劲!”
他颤抖着捡起扔在地上的空药瓶,借着微弱火光细看,瞳孔猛地收缩——
瓶底角落,印着极小的日文:“昭和十六年制·実験用”。
“实验用药……该死!是鬼子没完成测试的新药!”
林伯庸一拳砸在地上,眼眶瞬间红了,“我害了他……我害了大勇!”
耿大勇的抽搐渐渐平息,却不是因为好转,而是连抽搐的力气都没了。
他睁开眼,眼神涣散,嘴角还挂着血沫,却竟扯出个笑:“林……林先生……不怪你……是俺命该……”
贾玉振浑身发冷,看着这个铁塔般的汉子一点点萎下去,像亲眼看着一座山在眼前崩塌。
他想起耿大勇教他练刀时说的话:“先生,刀要直,人要正,就算死,也得站着死。”
可现在……
“水……”耿大勇微弱地说。
没有水了。瓦罐早空了。
贾玉振咬破自己手指,把血滴进他嘴里。耿大勇咂咂嘴,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忽然轻声哼起来。
是《松花江上》。
调子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就在此时,庙外远处传来狗吠!
不止一只,是狼狗那种瘆人的嚎叫,夹杂着杂沓脚步声和日语吆喝,正快速逼近!
“他们带着狗!搜过来了!”护卫脸色惨白,“藏不住了!”
林伯庸猛地站起,眼神凌厉扫视破庙:“后窗!贾先生,你们从后窗走!快!”
“那大勇呢?!”贾玉振死死抓住耿大勇的手,那手烫得像炭。
“我背他!”护卫就要去扛。
“你背不动!”林伯庸厉声道,“他现在就是一摊泥!你们走,我留下来陪他!”
“不行!”贾玉振目眦欲裂。
“必须行!”林伯庸揪住他衣襟,眼中是贾玉振从未见过的狠绝,“听着!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
《明日食单》、《安家记》,还有那些等着你给他们带来希望的人!
你死了,这些全完!你得活着出去,把火种带出去!这是命令!”
就在这时,耿大勇忽然挣扎着坐了起来。
这个动作耗尽了他最后力气,他靠在墙上,大口喘气,却对贾玉振露出个极难看的笑:“先生……您教俺唱的歌……俺还没唱完呢……”
他转过头,看向林伯庸,声音微弱却清晰:“林先生……把俺……扶到门口……俺要给先生……唱最后一回……”
林伯庸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以自己为饵,用最后的歌声引开追兵!
“大勇!你疯了!”林伯庸虎目含泪。
“俺没疯……”耿大勇吃力地抬手,抹了把嘴角的血,“俺一个……换你们三个……值了……再说……”
他看向贾玉振,眼中是那簇永不熄灭的火,“先生答应过……要让后人……能回家……俺信……”
他剧烈咳嗽起来,每一声都像要把肺咳出来,咳出的全是血沫。
可咳完了,他却笑得更加明亮:“快……扶俺……到门口……再晚……来不及了……”
护卫已经砸开后窗。
林伯庸红着眼,和护卫一起将耿大勇架到庙门口,让他背靠门框坐下。
他抬头看向贾玉振,用尽力气说:“先生……快走……记住……替俺……看看……松花江……开春的冰排……”
贾玉振泪如雨下,死死咬着嘴唇,血顺着下巴往下淌。他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诀。
“走!”林伯庸狠狠推了他一把。
贾玉振被护卫拽向后窗,最后回头时,他看见:
破庙门口,耿大勇靠坐在那里,浑身是血,却挺直了脊梁。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那么深,仿佛要把整个关外的风雪都吸进肺里——然后,用尽毕生力气,放声高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歌声嘶哑、破碎,却像一把烧红的刀,劈开寒夜!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远处狗吠声骤然激烈,脚步声转向庙门方向!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耿大勇每唱一句,就咳出一口血。可他还在唱,眼睛望着东北方向,目光穿透黑夜,仿佛看见了千里之外的故乡。
贾玉振被护卫拖出后窗,摔进冰冷的泥地。
他挣扎着回头,透过破窗缝隙,看见最后一幕——
耿大勇唱到“九一八,九一八”时,庙门被粗暴踹开,几个黑影冲进来。
刺刀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耿大勇却笑了。
他用最后的力气,仰起头,对着冲进来的黑影,对着漆黑的天,对着再也回不去的松花江,用尽魂魄里最后一丝气力,嘶吼出最后两句:
“爹娘啊——爹娘啊——!!!”
“什么时——候——!!!”
刺刀捅进胸膛的闷响。
歌声戛然而止。
万籁俱寂。
只有寒风还在呼啸,像整个关外在哭。
贾玉振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他最后看见的,是耿大勇即便倒下,也依然坚持着面朝东北。
林伯庸从另一侧窗户翻出,脸上全是泪。
他猛地把贾玉振推向护卫,“带他走!立马!就这回机会了!”
护卫眼圈通红,一咬牙,不再犹豫,半拖半抱地把挣扎的贾玉振拽走。
“不!林先生!大勇!”贾玉振眼角都要瞪裂,泪糊了视线。
他看着靠墙脸色决然的林伯庸,看着地上牺牲的耿大勇,心如刀绞。
“走啊!”林伯庸背对他们,声音嘶哑,却带着托付千斤的沉重。
护卫用力砸开烂木窗,不顾一切把贾玉振推出去。
贾玉振最后回头看见的,是林伯庸捡起地上护卫落下的短刀,决然走向庙门的高大背影,还有躺在干草上,似用尽最后力气望向他、眼神模糊却坚定的耿大勇。
冰冷刺骨的空气灌进肺管子,贾玉振被护卫扯着,深一脚浅一脚冲不远处的芦苇荡。身后,破庙方向传来激烈打斗声、怒骂声和零星星枪响!
那声音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魂儿上。
他死咬着嘴唇,直到尝见血味儿,逼自己不再回头,跟着护卫,拼命地、不顾一切地扎进那片没边没沿、在寒风里乱晃的枯黄芦苇荡。
泪混着汗和泥,在他脸上胡乱淌。
可他明白,不能停。
他肩上,扛着两条命换来的生路,扛着那份染血的手稿,扛着那没灭、也必须传下去的心火。
天边,透出丝鱼肚白。天,快亮了。而通向南边的路,注定得用更多热血和命去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