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前夜,李主席派人送来嫁衣。
大红的绸,金线绣的凤凰,华丽得像戏服。
楚云看着那团红,忽然说:“我要沐浴。”
看守的女佣犹豫了一下,还是打来了热水。
楚云屏退所有人,关上门。
她脱下那身破烂的蓝布衫,小心叠好——这是母亲生前给她做的最后一身衣裳。
然后她坐进浴桶,温热的水包裹住身体。
她洗净了脸,洗净了头发,洗净了身上所有的污垢。
然后她起身,擦干,没有穿那身嫁衣,而是换上了一身素白的旧衣——也是母亲做的,袖口绣着小小的玉兰。
她坐到妆台前,就着昏黄的灯光,开始梳头。
头发很长,很黑,她梳得很慢,很仔细。梳好了,用一根木簪挽起,简简单单。
然后她拿起那叠歌谱,一页页翻开。
《为你写诗》《万年》《想把我唱给你听》《金风玉露》……每一首都抄了,每一首的页边都画满了星星。
她曾想,等有一天,她要把这些亲手送给贾先生,说:“您看,您的歌,我都能背了。”
现在,送不出去了。
她拿起剪刀。
很轻,很快,在左手腕上一划。
血涌出来,温热,粘稠。
她将手腕搁在歌谱上,看血慢慢浸润纸张。
墨迹遇血,化开,字句模糊了,像被泪水打湿的誓言。
不疼。
真的不疼。
比父亲那巴掌轻多了。
她一张一张地染。
血不够了,就在另一只手腕上也划一刀。
当最后一页歌谱被染红时,她已经很轻了,像要飘起来。
她躺到床上,看着窗缝里那线月光。
忽然想起阿四。
那个傻小子,今晚会在哪儿巡夜呢?
会不会也望着月亮,想着她?
对不起啊,阿四哥。
我跑不动了。
但我没有认命。
她用尽最后力气,在最后一张血染的歌谱背面,写下一行字。
笔尖拖得很长,很长。
然后她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笑。
窗外,月亮正圆。
阿四在冯四爷那里养了七天伤。
断了两根肋骨,额角缝了七针,牙掉了一颗。
但他不觉得疼,只觉得空——心里空了一大块,风呼呼地往里灌。
第七天早上,他能下床了。
冯四爷按住他:“再养养。”
阿四摇头,嘶哑地说:“我要去见楚姑娘。”
冯四爷沉默良久,说:“楚云……没了。”
阿四没听懂。
他愣愣地看着冯四爷,像听不懂人话。
“婚宴前夜,她用剪刀……”
冯四爷别过脸,“血染红了半张床。手里还攥着一叠歌谱,全是贾先生的歌。”
阿四还是没动。
他站在那儿,像一尊泥塑。
然后他慢慢转身,往外走。
冯四爷想拦,被他一掌推开——那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个重伤初愈的人。
他去了楚家。
楚家正在办丧事——不是哀戚的丧事,是那种“家门不幸”的丧事。
白灯笼挂着,但来往的宾客脸上没有悲色,只有尴尬和议论。
楚天穿着一身黑,正在门口送客,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悲痛。
阿四走过去。
“你……”楚天皱眉,“你来干什么?”
阿四没说话。他盯着楚天,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楚云……在哪儿?”
“云儿福薄,突发恶疾……”
楚天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阿四笑了。
那笑容扭曲,狰狞,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突发恶疾?”
阿四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用剪刀突发恶疾?”
楚天的脸白了:“你、你胡说什么!”
阿四不再理他。
他推开挡路的人,径直往后院走。
楚家的佣人想拦,被他一个眼神吓退——那眼神太吓人了,像要杀人。
他在灵堂找到了楚云的棺材。薄薄的一口,连漆都没上匀。
他推开棺盖。
楚云躺在里面,穿着那身素白衣裳,脸上施了脂粉,却盖不住青灰的死气。
双手交叠在胸前,手腕处缠着厚厚的绷带。
阿四盯着那绷带,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手,轻轻解开。
伤口露出来——两道深深的、干脆的划痕。
不是挣扎的乱划,是决绝的、笔直的两刀。
他再看向她交叠的手。
左手掌心,攥着一角纸。
他轻轻抽出来。
是半张歌谱,被血浸透了,字迹模糊,但还能认出是《为你写诗》。
页边画满了星星,其中一颗星星旁边,用极小的字写着:
“阿四哥,对不起。若有来世,我不做楚云,你不做阿四。咱们就做田里的麦子,一起发芽,一起抽穗,一起等风吹。”
阿四的手开始抖。
抖得拿不住那张纸。
他看向楚云的脸。
她嘴角竟带着一丝笑,很浅,很淡,像终于解脱了。
他慢慢跪下来,额头抵在棺材边沿。
没有哭。
没有喊。
只是肩膀剧烈地颤抖,像狂风中的枯叶。
阿四在坟前跪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冯四爷找到他时,发现他说不出话了。
不是生理上的哑,是他自己,封住了自己的嘴。
冯四爷带他回七星岗。
贾玉振看见阿四的样子,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阿四递上一个布包。蓝布,洗得发白,是楚云常穿的那件衣裳上撕下来的。
贾玉振接过,打开。
一叠血染的歌谱。
十三张,每张都浸透了,干涸后变成暗褐色,像深秋的枫叶。
字迹模糊了,但页边的星星还在,在血渍里反而更清晰。
还有一封信,写在最后一张歌谱的背面:
“贾先生,您的歌让我相信过,这世上有光。可惜,我的窗户被钉死了。但我不后悔——至少,我试过推开它。谢谢您。楚云绝笔。”
最后一个“笔”字,拖得很长,墨迹淡下去,像一声叹息。
贾玉振握着那张纸,在书房里坐了一夜。
苏婉清推门进去时,看见他背挺得笔直,手里还攥着那封信。
他的眼睛是红的,不是哭过,是熬的,像两簇将熄未熄的火。
“玉振……”
“婉清,”他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这光,太贵了。”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
天快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
“我以为我写歌,是在给人希望。”
他喃喃道,“可我忘了,希望这东西,就像给人一把梯子,却告诉他:爬吧,但屋顶是封死的。”
苏婉清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冷得像冰。
“不是你的错。”
她轻声说,“你给了梯子,是那些钉死窗户的人的错。”
贾玉振转过头,看着她。晨光里,他的眼神一点点变了——从悲恸,到愤怒,到某种冰冷的决绝。
“我要写。”他说,“不再写‘麦浪’,不再写‘风月’。我要写钉子,写血,写那些被钉死的窗户。”
“写出来,会惹大祸。”
“那就惹吧。”贾玉振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楚云用命推不开的窗户,我用笔来砸。”
《风吹麦浪》在四月中旬发行。
反响……很奇怪。
唱片行里,买的人不少,但听完后,很少有人笑。
有个女学生买了,听完在店里坐了半天,店员过去问,她抬起头,满脸是泪:“这歌……太疼了。”
茶馆里,说书先生试着用这歌的调子编了段书,刚唱两句,底下茶客就喊:“换一个!太丧气!”
连百代公司的陈监制都私下对胡风说:“胡先生,贾先生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这歌听着,像告别。”
胡风苦笑,没答。
而在武汉,影佐祯昭大佐的办公室里,留声机正放着《风吹麦浪》。
他闭着眼听,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着节拍。
一曲终了。
他睁开眼,眉头微蹙。
“小野君,”他缓缓开口,“你怎么看?”
参谋小野斟酌着:“旋律优美,但……缺乏力量。比之前的作品,似乎……柔软了许多。”
“不是柔软。”影佐站起身,走到窗前,“是疲倦。他写不动这种歌了。”
他顿了顿,手指在窗台上敲击,“一个写疲倦的歌的人,比写愤怒的歌的人,更危险。”
“为什么?”
“愤怒会耗尽,疲倦却会沉淀。”
影佐转身,眼神锐利,“他现在写麦浪,写田野,写失散的誓言——这是在告别。告别之后呢?一个不再写情歌的贾玉振,会写什么?”
小野答不上来。
影佐走回留声机前,将唱针重新放回开头。
歌声再次流淌,那疲倦的温柔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
“他在积蓄力量。”影佐喃喃道,“像弓弦,拉到最满之前,总要松一松。”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高深莫测:“那就让他松吧。松得越久,断的时候,声音越响。”
同一天晚上,重庆某高档酒楼。
楚天穿着崭新的中山装,胸口袋插着金笔,头发梳得油光水亮。
他端着酒杯,在人群中穿梭,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容。
“楚兄!恭喜恭喜!听说李主席虽然遗憾,但对楚兄的‘诚意’十分赞赏啊!”有人敬酒。
楚天举杯,笑容更深:“小女福薄,无福伺候李主席。但李主席宽宏大量,不但不怪罪,还答应在委员长面前为楚某美言几句。这份恩情,楚某铭记在心!”
周围一片附和声。
楚天喝下酒,烈酒烧喉,心里却一片滚烫。
楚云死了?死得好啊!烈女殉节,传出去是一段佳话。
李主席那边,他备了厚礼,说了漂亮话:“小女突发恶疾,暴毙而亡,实是无福。但楚某对主席的忠心,天地可鉴!”
李主席果然感动,拍着他的肩膀说:“楚兄节哀。你放心,你的前程,包在我身上。”
前程。
权力。
地位。
这些才是真的。
女儿?女儿本来就是赔钱货,能用来换前程,是她的造化。
死了,还能换一份“烈女”的名声,值了。
他看向窗外。
重庆的夜景,万家灯火。
这些灯火里,很快会有一盏最亮的,属于他楚天。
他仿佛已经看见,自己重新坐在市党部的办公室里,那些曾经嘲笑他、排挤他的人,都要点头哈腰地喊他“楚主任”。
至于楚云……他抿了口酒。偶尔夜深人静时,他也会梦见她。
梦见她小时候,软软地喊“爹爹”,梦见她母亲临死前盯着他的眼睛。
但他很快甩甩头,把这些不吉利的念头赶走。
人死了就是死了。
活人还得往前看。
他整了整衣襟,向不远处一位真正的实权人物走去。
脚步稳健,笑容得体。
春风从窗外吹进来,暖洋洋的,带着海棠花的甜香。
一切都很好。
春天来了,战争暂停了,前途光明了。
只是不知为何,他偶尔会突然心悸,像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暗处盯着他。
他摇摇头,甩开这不祥的念头,举起酒杯:
“诸位!为这大好春光——干杯!”
窗外,长江东去,无声无息。
而在七星岗小楼的书房里,贾玉振铺开了新的稿纸。
笔尖蘸墨,这一次,他写的不是歌。
是血。
是命。
是钉子。
是楚云们推不开的窗户。
第一行字,力透纸背:
《黄粱梦·罩袍下的伤痕》
“我大抵是又做了那个荒唐的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