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玉振挑眉:“你会谱曲?”
“不会。”苏婉清老实摇头,“但我会画画。我可以把曲子画出来,画成……画成你能看懂的样子。”
这话说得天真,却让贾玉振心头一软。
他想起她那些细腻传神的画作,想起她用色彩和线条构筑的世界。
“好啊。”他柔声道,“那你就为我画一首歌。”
苏婉清眼睛亮起来:“真的?”
“真的。”
午后,两人搬了椅子,坐在后窗边。
窗下是那片菜畦,更远处是长江,江面上白帆点点。
苏婉清铺开画纸,调好颜料。
贾玉振则拿了本书,坐在她身旁,却不看,只看着她。
看她微微蹙眉思索的样子。
看她蘸取颜料时专注的侧脸。
看她笔尖落在纸上的瞬间,那凝神屏息的神情。
时光仿佛被拉长了,又像是凝固了。
只有阳光在缓慢移动,从她的肩头,移到她的手腕。
不知过了多久,苏婉清搁下笔。
“画好了。”她声音有些羞涩,“只是……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歌。”
贾玉振凑过去看。
画纸上没有五线谱,也没有工尺谱。
只有色彩和线条。
最上方是一片淡淡的蓝,像黎明前的天光,蓝中透着微紫,边缘处染着几缕暖橙——那是朝霞。
往下,蓝渐变深,成了靛青,笔触变得细密而柔和,像风吹过水面泛起的涟漪。
涟漪中央,有一小片留白,形状不规则,却隐约像个人影。
人影周围,点缀着细碎的金色光点,像是星光,又像是灯火。
最下方,是深沉的墨色,却非全黑,其中藏着极深的青与赭,像是大地,又像是长夜。
而在整幅画的右侧,苏婉清用清秀的小楷,题了几行字:
“以目光为笔,夜色作纸。
将心跳研墨,呼吸成诗。
每一笔素描都是你的样子,
每一处留白都是想你的位置。
想为你写诗,想为你静止,
想为你把时光熬成蜜汁。
这乱世的硝烟太刺,
唯你是唯一的暖色。
为你写诗,为你固执,
为你做不可能的事。
如果你听见这笨拙的句子,
那是我的心事,在纸上走失。”
贾玉振读着这些句子,呼吸渐渐屏住。
这分明是歌词。
是仿着他曾经哼唱过的、某个未来时代的旋律,填的词。
词句直白,甚至有些笨拙。
可那笨拙里,藏着滚烫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真心。
“这词……”他喉咙发紧。
“是我胡乱写的。”苏婉清低下头,耳根通红,“我……我听你有时哼些奇怪的调子,就记在心里。这词填得不好,你……你别笑我。”
贾玉振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捧起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
她的眼睛里,倒映着窗外的天光,也倒映着他。
“婉清。”他哑声唤她。
“嗯?”
“我唱给你听。”
苏婉清怔住:“唱……唱什么?”
“唱你写的这首歌。”贾玉振说着,清了清嗓子。
他没有用复杂的旋律。
只是用最朴素、最舒缓的调子,像吟诵,又像低语,将她写的那些句子,一句一句,唱了出来。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
可那沙哑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柔。
像春夜的风,拂过新生的柳枝。
像冬日的炉火,烘着冻僵的手。
苏婉清听着,听着,眼泪又掉下来。
这一次,她没有躲,任由泪水滑过脸颊,落在画纸上,晕开一小片湿润的痕迹。
贾玉振唱到最后一句——“那是我的心事,在纸上走失”——时,声音微微发颤。
他停下,看着她。
四目相对。
无声。
却有什么东西,在这沉默里疯狂生长,缠绕,将两人的心脏紧紧捆在一起。
“玉振。”苏婉清哽咽着唤他。
“我在。”
“你抱抱我。”
贾玉振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很紧很紧。
紧到能听见彼此的心跳,紧到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窗外,江风拂过。
菜畦里的新芽在风中轻轻摇曳。
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悠长而苍茫。
可这小楼里,只有两人相拥的身影,和那未散的、甜得发颤的余韵。
不知过了多久。
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是几个“听风者”的少年,还有何三姐,以及几个街坊妇人。
他们不知何时聚在院里,正仰着头,朝楼上张望。
见贾玉振和苏婉清从窗边探出头,何三姐先笑起来:“哎哟!可算出来啦!我们都在下头听半天了!”
一个胆子大的少年嚷嚷:“贾先生!您唱的那是什么歌?怪好听的!再唱一遍呗!”
其他人都笑起来。
苏婉清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贾玉振却笑了,扬声道:“这是我夫人写的歌,叫《为你写诗》。想听?”
“想!”众人齐声道。
贾玉振看了苏婉清一眼。
苏婉清红着脸,轻轻点头。
于是,贾玉振清了清嗓子,真的又唱了一遍。
这一次,他唱得更从容些。
那质朴温柔的调子,顺着江风飘散开去,飘过菜畦,飘过瓦檐,飘进左邻右舍的窗子里。
渐渐有人推开窗,有人走出门,静静听着。
等贾玉振唱完,院里院外,竟响起一片掌声。
何三姐抹了抹眼角:“真好……真好啊……这日子,就该这样过。”
一个老妇人叹道:“这世道再难,听着这样的歌,心里也觉得暖。”
苏婉清靠在贾玉振肩头,看着楼下那一张张朴实的、带着笑的脸,心里那块最柔软的地方,被彻底填满了。
她知道,这幸福是真实的。
是硝烟与烽火也夺不走的。
是乱世里,他们亲手点燃的、小小的光。
傍晚时分,客人散去。
两人简单吃过晚饭,又并肩坐在窗边。
夕阳将长江染成一条金色的绸带。
“玉振。”苏婉清轻声开口。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知道,活着可以这样好。”苏婉清转过头,看着他,“遇见你之前,我只想着记录苦难,记录破碎。
遇见你之后,我才开始相信,我们可以创造美好,哪怕是在废墟上。”
贾玉振握住她的手。
“该说谢谢的是我。”他看着她,目光深沉如夜,“是你让我知道,我写的那些‘未来’,不是空中楼阁。
它们是可以被看见、被触摸、被相信的。因为你在,那些蓝图里,才有了温度。”
苏婉清笑起来。
笑容在夕阳里,美得惊心动魄。
“那我们约定。”她伸出小指,“以后每年今日,你都要为我写一首诗。我都要为你画一首歌。”
贾玉振勾住她的小指,郑重道:“一言为定。”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两人像孩子似的,拉了钩,盖了章。
然后相视而笑。
笑着笑着,苏婉清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那首《青衫》,我想给它配幅画。”
“哦?怎么画?”
“就画你。”苏婉清眼睛亮晶晶的,“画你穿着青衫,站在风雨亭里,看江山万里。”
贾玉振心头一暖:“好。那你画,我题诗。”
“嗯!”
夜幕终于降临。
江上亮起零星的渔火。
小楼里点起了油灯。
苏婉清铺开新的画纸,贾玉振为她研墨。
灯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亲密地依偎在一起。
窗外,是乱世的风雨。
窗内,是他们的诗,他们的歌,他们用真心构筑的、小小的、坚不可摧的城池。
夜深了。
画还未完。
苏婉清有些困了,眼皮开始打架。
贾玉振轻声道:“去睡吧,明日再画。”
“嗯……”苏婉清迷迷糊糊应着,却还握着笔。
贾玉振失笑,索性将她拦腰抱起。
苏婉清惊呼一声,随即软软地靠在他怀里。
他将她抱到床边,轻轻放下,为她盖好薄被。
然后吹熄了灯。
在黑暗里,他躺到她身边,将她拥入怀中。
“玉振。”她在他怀里呢喃。
“我在。”
“我今天……幸福得快要死掉了。”
贾玉振手臂收紧:“不许说‘死’。我们要好好活着,活到‘亮堂夜’真的来的那一天。”
“嗯……”苏婉清含糊应着,渐渐沉入梦乡。
贾玉振却没有立刻睡着。
他睁着眼,在黑暗里,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听着远处江涛的低鸣。
脑海里,却反复回响着她写的那些句子:
“为你写诗,为你固执,
为你做不可能的事。”
他想,是啊。
在这不可能的时代,他们正在做着不可能的事。
用一支笔,一幅画,一首歌。
一点一点,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而这,大概就是爱。
是乱世里,最奢侈,也最强大的武器。
他低头,在她额间印下一个轻吻。
然后闭上眼睛,与她一同沉入黑甜的梦境。
梦里,没有硝烟,没有烽火。
只有诗,只有歌,只有她穿着淡青色的旗袍,站在一片灿烂的阳光下,朝他微笑。
而在楼下的巷口。
那个伪装成馄饨摊主的监视者,终于收拾了担子,消失在夜色里。
他要去汇报今日所见:
目标与其夫人感情甚笃,今日有诗词唱和之举,引得街坊围观,士气民心似有提振。
黑暗里,另一双眼睛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那是冯四爷安排的“听风者”。
少年将看到的一切默默记下,转身,像一只灵巧的猫,融入了重庆深沉的夜色之中。
危机仍在。
但今夜,七星岗的这栋小楼里,只有诗,只有歌,只有甜得化不开的、属于两个人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