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马先生,您说得对。”贾玉振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院子,“那场战役的指挥官是英国人,决策失误的也是英国人。印度士兵,确实是在为英国国王战斗。”
拉奥眉头一挑,似乎没料到对方会附和自己。
“但是,”贾玉振顿了顿,目光落在拉奥脸上,“我想请问,当那些印度士兵放下武器,走进日本人的战俘营时,他们是作为‘大英帝国皇冠上的明珠’被俘虏的,还是作为‘印度人’被俘虏的?
当他们在战俘营里挨饿、生病、死亡时,英国人会因为他们‘是在为英国国王战斗’而给他们更好的待遇吗?
当战争结束——如果有一天结束——那些死去的印度士兵,他们的墓碑上会刻着‘为印度独立而战’,还是‘为英王乔治六世陛下而战’?”
拉奥的笑容僵住了。
“您刚才说,现实是认清现实。”
贾玉振继续,语气依旧平静,却像钝刀一样,一刀一刀割开什么东西,“那我也说一个现实:一个民族的尊严,不是靠为别人打仗赢来的,也不是靠别人施舍来的。
是靠自己的手,一寸一寸打出来的,一寸一寸建起来的。
我们今天教妇女用缝纫机,不是为了给谁缝体面的寿衣,是为了让她们知道,她们的手除了做饭洗衣,还能创造价值。
我们今天清点这些机器,不是为了向谁证明我们有资格被援助,是为了有一天,我们能自己造出这些机器,造出更好的机器。”
他走到那台缝纫机前,伸手摸了摸冰冷的金属机身。“夏尔马先生,您知道这台机器在美国卖多少钱吗?您知道一个美国工人用它一天能创造多少价值吗?
您不知道,因为您从来不需要关心这个。
但我们需要知道。
我们需要从知道缝纫机怎么用开始,一步步知道车床怎么用,铣床怎么用,发动机怎么造,飞机怎么造。
这个过程会很慢,很苦,会死很多人——就像今天华北死的那些人一样。”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但这就是现实。我们不会因为现实残酷就闭上眼睛做梦,也不会因为现实残酷就跪下来求饶。
我们会睁着眼睛,看清每一分差距,记住每一笔血债,然后一点一点往前爬。
一百年不够,就两百年。两百年不够,就三百年。
只要这个民族还有一个人记得‘未来’两个字怎么写,这条路就会一直走下去。”
院子里安静得能听见远处江上的汽笛声。
拉奥的脸色变了。
从最初的从容,到僵硬,再到一种混合着恼怒和难堪的铁青。
他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就在这时,院门外又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这次冲进来的是胡风,手里也拿着一张报纸,脸色比阿四刚才还要难看。
“玉振!最新消息!”胡风声音嘶哑,“不止太行!日军同时扫荡晋绥、山东!规模比电报里说的还要大!重庆街头已经传开了,说……说八路军主力被打散了,华北根据地完了!”
这话像最后一记重锤,砸在院子里本就紧绷的气氛上。
“完了……真的完了……”一个老工匠喃喃道,手里的扳手“哐当”掉在地上。
小梅又哭起来,这次是嚎啕大哭。
绝望,像墨汁滴进清水,迅速弥漫开来。
刚才被贾玉振的话激起的那么一点点火星,瞬间被淹没了。
拉奥看着这一切,脸上重新浮起那种混合着怜悯和优越的神情。
他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子,用英语对记者说:“看到了吗?这就是亚洲人的韧性——在真正的打击面前,不堪一击。”
他又转向贾玉振,这次连伪装都懒得装了,“贾先生,您的话很感人。但现实是,你们的军队在溃败,你们的人民在哭泣,你们的国家正在被一寸一寸碾碎。
在这种情况下,谈论一百年后的‘工业强国’,不觉得太奢侈了吗?”
他顿了顿,补上最后一句:“我建议您,还是多想想眼下吧。比如,怎么安抚这些哭泣的妇女,怎么处理这批即将变成废铁的机器,以及……怎么为这个国家,寻找一条不那么痛苦的出路。”
说完,他转身,带着记者和官员,扬长而去。
院门关上。
院子里只剩下哭声、叹息声,和一片死灰般的沉寂。
夕阳完全沉下去了,天色暗下来。
何三姐摸索着去点油灯,手抖得几次划不着火柴。
贾玉振站在院子中央,一动不动。
苏婉清走到他身边,想说什么,却见他抬起手,示意她别说话。
他走到那台缝纫机前,蹲下身,捡起掉在地上的扳手。
然后用袖子擦了擦机身上的灰,很仔细,一寸一寸地擦。
擦完了,他直起身,对院子里所有人说:“今晚,工坊加班。何三姐,你带女工继续学缝纫机,学不会不准睡。
张先生,清点工作继续,天亮前我要看到完整的清单。胡风兄,你跟我上楼。”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钉子一样钉进每个人的耳朵。
“可是先生……”一个年轻工人哽咽道,“华北都那样了……我们学这些还有什么用……”
贾玉振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说:“华北死了人,所以我们更要活着。华北丢了地,所以我们更要一寸一寸地建。
今天他们扫荡我们的根据地,明天我们就要在他们的工厂里,造出比他们更好的机器。这不是空想,这是算术——用血算出来的算术。”
他转身上楼,脚步很稳。
阁楼里,油灯点起。胡风坐在对面,脸色依旧难看:“玉振,现在外面谣言四起,说抗战必败,说应该学汪精卫,跟日本人和谈。连一些进步报刊都在动摇。我们……”
贾玉振走到书架前,从最底层抽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夹。
他打开,里面是一沓手稿。最上面一页,标题是:《黄粱梦之〈恒河梦魇〉》(初稿)。
“胡风兄,”贾玉振把手稿递过去,“明天,《希望周刊》加印。不,不是加印,是特刊。免费发,发到每一个茶馆,每一个码头,每一个学校。
钱不够,从基金里支。人不够,去找学生,找工人,找所有愿意干的人。”
胡风接过手稿,翻开第一页,看了几行,脸色变了:“这是……”
“这是药。”贾玉振坐下,拿起笔,在稿纸上写下新的标题,“治软骨病的药,治健忘症的药,治‘投降有理’病的药。他们不是觉得我们完了吗?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完了’。”
窗外,重庆的夜色彻底降临。远处传来宵禁的哨声,江上的航标灯在黑暗里一明一灭。
阁楼里的油灯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持续了一整夜。
而更深的黑暗,正在北方的群山里蔓延。
但有些东西,已经在重庆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开始燃烧——不是绝望的火,而是要把绝望烧成灰烬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