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毒窟崩塌的巨响如同远古巨兽的哀嚎,渐渐在奔腾的怒蛟江涛声里沉没。身后是烟尘蔽日的巨大天坑废墟,眼前,浓得化不开的瘴雾再次合拢,如同灰绿色的粘稠幕布,将刚刚逃出生天的三人一婴重新裹紧。
沈惊鸿拄着那根龙骨剑鞘,龇牙咧嘴地揉着左肩深可见骨的伤口,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裂般的剧痛。强行催动双姝契约灵力融合,爆发那招“剑鞘化龙”,几乎榨干了她所有力气,经脉里残留的撕裂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嘶…那老狗玄寂,骨头还挺硬!”她吸着凉气抱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苏瑶光——确切地说,是瞟向苏瑶光怀里那个睡得正香的小家伙,以及苏瑶光另一只手上那柄古朴厚重的暗金长剑。
龙渊剑!
此刻神剑光华内敛,但剑格上那五爪金龙虽闭目盘踞,一股难以言喻的沉凝威严依旧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驱散了周遭令人烦恶的邪气瘴毒。沈惊鸿心头火热,又忍不住嘀咕:“这金疙瘩…真沉啊?抱着它还得抱小妹,瑶光你行不行?要不…我帮你抱着剑?”
她搓着手,眼睛亮得像见了绝世珍宝,脸上写满了“让我摸摸”的渴望。天知道一个武痴面对传说中的神兵利器,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忍住没直接扑上去。
苏瑶光正低头凝视着怀中女儿恬静的睡颜,小家伙眉心那点红芒早已隐去,小脸红扑扑的,仿佛刚才在万毒窟中心石台上引动龙渊、震慑邪魔的并非是她。听到沈惊鸿的话,苏瑶光抬起头,眼底深处那抹因女儿安危而起的紧绷终于松缓了些许,化为一缕极淡的笑意。
“想要?”她手腕微抬,古朴的龙渊剑在浓雾中划过一道暗沉的流光,“自己来拿。”
沈惊鸿眼睛更亮了,嗷一声就要扑过来,结果动作太大,牵动伤口,顿时疼得“哎哟”一声,差点单膝跪地,形象全无。
“噗嗤…”一声压抑的闷笑从旁边传来。
只见王魁瘫坐在一块相对干燥的大石头上,正小心翼翼地处理着自己胳膊上被碎石划破的口子。他此刻的形象堪称凄惨——圆滚滚的胖脸上糊满了灰土和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混合物,原本就不甚体面的衣服更是被刮成了破布条,露出底下白花花的肥肉。那根从黑蝎峒老妪尸体旁捡来的、镶嵌着漆黑蝎珠的木杖被他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他一边龇牙咧嘴地往伤口上倒着随身携带的劣质金疮药,一边偷眼瞧着沈惊鸿的窘态,胖脸上努力绷着,但肥肉还是不受控制地抖动着,泄露了笑意。
“笑!再笑信不信胖爷我把你丢回那酸菜坛子里去!”沈惊鸿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瞪向王魁。
王魁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药瓶差点掉了,连忙赔笑:“哎哟我的沈姑奶奶!不敢不敢!胖爷我是…是高兴!圣童娘娘显灵,龙王爷赐剑,咱们逢凶化吉,劫后余生,这不值得笑两声嘛!”他眼珠一转,目光又敬畏地瞟向苏瑶光怀里的婴儿,以及那柄龙渊剑,脸上堆起十二万分的虔诚,“圣童娘娘抱着龙王爷的剑都能睡得这么香,这叫什么?这叫…这叫天命所归!福泽深厚!胖爷我这回算是抱上真佛的金大腿了!回去就给圣童娘娘塑金身…不不,塑酸菜坛子那么大的金身!早晚三炷…三坛老醋供着!”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靠着“圣童座下第一护法(自封)”身份横行乡里、醋坛子开遍大江南北的美好未来。
苏瑶光无奈地摇摇头,这胖子的脑回路永远让人叹为观止。她没理会王魁的胡言乱语,抱着孩子走到沈惊鸿身边,将龙渊剑轻轻放在地上。暗金色的剑身接触潮湿的腐叶,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剑格上的金龙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别逞强。”苏瑶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坐下,你的伤比我重。这万毒窟外围的瘴毒虽被龙渊驱散不少,但余毒侵入伤口也是麻烦。”
沈惊鸿撇撇嘴,难得地没有反驳。刚才精神紧绷还不觉得,此刻松懈下来,肩膀和经脉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涌来,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依言靠着旁边一棵虬结的老树根坐下。
苏瑶光小心翼翼地将熟睡的女儿放在铺展开的、相对干净的外袍上,小婴儿咂了咂嘴,小手无意识地挥了挥,依旧睡得香甜。安置好女儿,苏瑶光才在沈惊鸿对面盘膝坐下。
两人目光交汇,无需言语,源自灵魂深处的凤凰契约瞬间被激活。
嗡——
一股无形的涟漪以两人为中心悄然荡开。冰蓝色的灵力如同月华清辉,自苏瑶光掌心流淌而出,带着安抚与洞察的温润;金红色的灵力则如同熔岩地火,自沈惊鸿体内升腾,蕴含着强大的生机与爆发力。两道截然不同却同源而生的灵力流并未融合爆发,而是在契约的奇妙联系下,如同两股温热的泉水,轻柔地注入对方的身体。
沈惊鸿闷哼一声,紧皱的眉头瞬间舒展开大半。冰凉的灵力如同最精准的探针,抚过她撕裂灼痛的经脉,所过之处,狂暴的痛楚迅速被平复、修复,如同干涸龟裂的大地迎来了甘霖。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畅感让她几乎喟叹出声。
与此同时,苏瑶光也感受到一股蓬勃坚韧的生命力顺着契约涌入自己疲惫的身体。之前强行催动精神力抵挡玄寂的邪术冲击、引动契约配合沈惊鸿爆发带来的透支感,在这股金红暖流的滋养下迅速得到补充,冰冷的指尖恢复了暖意,略显苍白的脸色也红润起来。
契约的灵力在他们之间无声流淌,构建起一座超越言语的灵魂桥梁。没有惊天动地的爆发,只有细水长流的滋养与共鸣。在这危机四伏的瘴雾林地里,这无声的灵力交融,是独属于她们二人的休憩港湾,是历经生死后无言的信赖与扶持。
王魁在一旁看得大气都不敢喘,胖脸上充满了敬畏。他只看到两位姑奶奶面对面坐着,闭着眼睛,身上隐隐有奇异的光华流转(在他眼里就是神光),周围的雾气都似乎被驱散得更远了些。他抱着蝎珠木杖,缩了缩脖子,心里默念:“酸圣老爷保佑,龙王爷显灵,圣童娘娘安睡…胖爷我回去一定用十八年的老陈醋把您几位供得舒舒服服的…”
不知过了多久,苏瑶光率先睁开眼,冰蓝色的眸子里神光湛然,疲惫尽去。她看向沈惊鸿,对方也正好睁开眼,金红色的锐芒一闪而逝,虽然脸色依旧有些失血的苍白,但精神已经振奋了许多,左肩那道恐怖的伤口边缘,血肉似乎也在契约灵力的滋养下开始了极其缓慢的愈合蠕动。
“感觉如何?”苏瑶光轻声问。
“死不了!”沈惊鸿咧嘴一笑,活动了一下左臂,虽然依旧刺痛,但已不是那种无法忍受的撕裂感,“这‘金疙瘩’的奶妈效果,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她努嘴指向地上安静躺着的龙渊剑。
苏瑶光莞尔。她弯腰抱起依旧沉睡的女儿,小家伙似乎感受到母亲的气息,小脑袋在她颈窝里蹭了蹭。苏瑶光的目光落在女儿小小的、紧握的右手上。那只小手里,正死死攥着一样东西——那枚从黑蝎峒老妪身上得来,刻着古老“璇”字的黑色金属钥匙!
钥匙冰冷的触感透过婴儿柔嫩的掌心传来,上面复杂扭曲的纹路,在龙渊剑散发的微弱暗金光芒映照下,似乎隐隐流动着难以察觉的光泽。
“钥匙…锁…万毒窟…真正的源…”老妪临终前破碎的呓语,再次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苏瑶光耳边。她抬起头,目光穿透浓得化不开的灰绿色瘴雾,望向西南方向。那里,是比万毒窟更深、更蛮荒、被地图标记为绝对禁区的未知群山。
龙渊剑的威能驱散了万毒窟的邪氛,斩断了玄寂的爪牙,但真正的谜底,那母后遗物指向的“璇”,那玄寂和巫神教不惜一切代价追寻的“源”,依旧隐藏在西南那片被浓雾彻底封锁的、如同洪荒巨兽匍匐的群山深处。
“源…就在那边。”苏瑶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确定。契约灵力流转间,她对龙渊剑蕴含的那一丝大地龙脉之力的感知无比清晰。剑身微不可察的嗡鸣,与西南方向某种极其遥远、极其古老、极其厚重的存在,仿佛存在着微妙的共鸣。这共鸣指引着方向,也带来了无形的压力。
沈惊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浓雾遮蔽了一切,只有影影绰绰、比万毒窟所在峭壁更加险恶高耸的山影轮廓,如同沉默的巨人,在瘴雾后投下令人心悸的阴影。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没有恐惧,只有被挑战激起的熊熊战意和一丝凝重。
“管它是什么龙潭虎穴,还是巫神老巢,”她抓起地上的龙骨剑鞘,拄着站了起来,肩膀的疼痛让她咧了咧嘴,但腰杆挺得笔直,“有这‘金疙瘩’开路,有小妹这个‘圣童娘娘’保佑,再加上胖爷的…”她瞥了一眼抱着蝎珠木杖、一脸苦相的王魁,恶劣地笑了笑,“…酸菜坛子神功,咱们就闯它一闯!看看那‘源’到底是块肥肉,还是块崩掉牙的硬骨头!”
“我的沈姑奶奶哟!”王魁一听真要往那鬼地方去,胖脸瞬间皱成了苦瓜,“那地方地图上都没有!老猎户都说进去就没出来过的!酸圣老爷的醋坛子也罩不住那么远啊!要不…咱们先回去,从长计议?胖爷我认识个做醋的,他二舅姥爷的连襟的侄女婿好像进去采过一种特别酸的野果…”
沈惊鸿直接无视了他的聒噪,一把抄起地上安静如鸡的龙渊剑。入手依旧是那沉甸甸的、仿佛握着山川龙脉的质感。她掂量了一下,看向苏瑶光:“开路?”
苏瑶光将女儿小心地横抱在怀中,用外袍裹紧,只露出一张酣睡的小脸。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万毒窟崩塌的方向,那里埋葬着血腥、阴谋和暂时的胜利。然后,她抱着此生最重要的珍宝,手持着来自母后最深沉的遗泽(那枚冰冷的璇字钥匙似乎在她心头烙下印记),迈出了走向西南浓雾的第一步。
“走。”
她的声音平静,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这片死寂的瘴林中激起无声的回响。龙渊剑在沈惊鸿手中似乎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鸣,剑尖微抬,暗金色的流光在剑身玄奥的纹路中一闪而逝,仿佛在回应主人的意志,坚定地指向西南。
王魁看着两位煞星(在他心中已升级为带着龙王爷和圣童娘娘的超级煞星)义无反顾地再次踏入浓雾,胖脸纠结成一团。他看看怀里冰凉滑腻的蝎珠木杖,又看看身后那吞噬一切的巨大废墟天坑,最后狠狠一跺脚,哭丧着脸追了上去。
“等等胖爷我啊!圣童娘娘!龙王爷!酸圣老爷!您几位可千万要保佑胖爷我这身肥肉…呃不,是保佑我这颗虔诚供奉醋坛子的忠心啊!”
浓稠的、带着腐朽气息的灰绿色瘴雾,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迅速吞噬了三人的身影。只有龙渊剑那一点微弱的暗金光芒,如同迷雾中不灭的星辰,执着地向着西南,向着那片连传说都讳莫如深的禁忌之地,坚定地移动。
而在他们视线无法穿透的、西南群山的最深处,在那片被永恒浓雾封锁的核心区域。一座造型极其诡异、非金非石、通体漆黑、仿佛与山岩融为一体的巨大祭坛轮廓,在翻滚的雾霭中若隐若现。祭坛顶端,并非供奉着神像,而是矗立着一扇门!
一扇巨大无比、紧紧闭合、材质与那“璇”字钥匙如出一辙的漆黑巨门!门上布满了更加复杂、更加扭曲、流淌着暗沉光泽的符文,散发出一种亘古、蛮荒、令人灵魂冻结的沉寂气息。
祭坛周围,死寂无声。没有鸟兽,没有虫鸣,连风似乎都在靠近这里时凝固了。只有那扇紧闭的巨门,如同通往另一个世界,又或者…封印着某种不可名状之物的咽喉,静静地矗立在浓雾与死寂的中心,等待着钥匙的插入,等待着沉寂万古的“源”被重新搅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