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寺的朱漆大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袅袅梵音与那若有似无的阴冷檀香。苏瑶光端坐于回宫的凤辇之中,仪态端方,广袖下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冷的破陶片。指尖传来的粗粝触感,如同方才大殿深处那一闪而逝的暗紫邪纹,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黏腻与不祥。
“阿姐,”身旁的周承瑞小脑袋一点一点,显然是被那冗长的诵经和浓郁的安神香熏得昏昏欲睡,强撑着扯了扯苏瑶光的衣袖,“那老和尚…看着挺慈祥的…可不知怎的,他念经的时候,我总觉得…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
苏瑶光心头猛地一紧,面上却漾开温柔笑意,伸手轻轻抚平幼弟衣襟的褶皱,柔声道:“想是殿内空旷,有些凉气。睡吧,承瑞,阿姐在呢。”她示意柳如烟取来薄毯,细心为弟弟盖上。看着承瑞依偎着自己沉沉睡去的小脸,苏瑶光眼底的柔光褪尽,只剩下深潭般的寒冰。
凉飕飕?苏瑶光心中冷笑。承瑞年纪尚幼,灵觉却敏锐。那玄寂的梵音平和悠远,表面是涤荡心神,实则暗藏惑神之力!若非沈惊鸿怀中那“祥瑞”误打误撞的两个鼻涕泡,若非自己与沈惊鸿有凤凰契约相连,心神互通,能彼此提点、抵抗那股无形的侵蚀,今日承瑞的心神怕是要被那老和尚的“佛法”凿开一道更深的缝隙!
凤辇平稳前行,车轮碾过皇城平整的御道,发出单调的辘辘声。苏瑶光阖上眼,看似闭目养神,识海中却清晰地映出沈惊鸿方才在护国寺外与她擦肩而过时,用秘传指语留下的信息:
‘袈裟邪纹,魔教图腾。’
‘寺有古怪。’
‘今夜子时,寺后松林。’
言简意赅,杀气凛然。
夜色如墨,沉沉笼罩着皇城。护国寺白日里庄严的轮廓在黑暗中化作一片巨大的、沉默的阴影,唯有几处僧舍透出几点昏黄油灯的光,如同巨兽沉睡中半睁的浑浊眼睛。
寺后松林,远离僧舍,古木参天,枝桠虬结,在夜风中发出低沉的呜咽。空气里弥漫着松针的清香和泥土的潮气,更深层处,似乎还潜藏着白日里未曾散尽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阴冷余韵。
沈惊鸿如同一缕没有实质的青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约定地点。她换上了一身利于夜行的玄色劲装,惊鸿剑负于背后,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在暗夜中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她抱臂靠在一棵最粗壮的老松树干上,脚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还在轻微蠕动的麻布包裹。
“来了?”沈惊鸿头也没抬,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
不远处的阴影如水纹般波动,苏瑶光的身影无声浮现。她同样一身利落的玄色夜行衣,长发紧束,面覆黑纱,褪去了白日里长公主的雍容华贵,只剩下清冷如月、蓄势待发的锐气。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那蠕动的包裹上,眼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你……”苏瑶光走近,声音同样低沉,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你把她也带来了?”她指着那包裹,指尖都在微微发颤。这死丫头,夜探龙潭虎穴,居然还带着个吃奶的娃娃?当是逛庙会吗?
沈惊鸿耸耸肩,语气理所当然:“不然呢?留她在朱雀卫驻地?谁哄得住?王魁那胖子?他一靠近,小妹就哭得能把屋顶掀了。石磊?我怕他一个紧张把襁褓当流星锤使了。再说了,”她弯腰,动作堪称“粗鲁”地扒拉开包裹一角,露出里面一张睡得红扑扑、吹着鼻涕泡的小脸,“咱家小妹可是‘破邪祥瑞’,指不定比咱们手里那把剑还管用呢!带着她,心里踏实。”说着,她还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婴儿鼓囊囊的脸颊。
那婴儿似乎被打扰了清梦,不满地咂咂嘴,小脑袋在包裹里蹭了蹭,鼻涕泡“噗”地破了一个,又继续沉沉睡去。
苏瑶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把沈惊鸿连同那包裹一起踹进旁边枯叶堆的冲动。罢了,事已至此。她蹲下身,指尖凝聚一丝微不可察的冰蓝灵力,小心翼翼地探向婴儿的眉心红痕。那红痕在夜色中散发着温润的微光,触手温热,一股纯净祥和、却又带着某种无法言喻规则力量的气息隐隐透出,竟让她识海中因白日里接触邪纹而产生的那丝阴冷滞涩感舒缓了不少。
“这小东西…确实不凡。”苏瑶光收回手,语气复杂。这“祥瑞”的来历,恐怕比她们想象的还要神秘。
“是吧?”沈惊鸿得意地挑了挑眉,仿佛被夸奖的是她自己。她弯腰,动作熟练却依旧称不上温柔地将包裹背好,调整了一下位置,确保不会影响拔剑。那婴儿在她背上扭了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呼呼大睡。
“东西呢?”沈惊鸿问。
苏瑶光从怀中取出那枚破陶片。白日里在佛殿中,这陶片在玄寂袈裟邪纹闪现的瞬间,曾在她袖中极其微弱地灼热了一下。此刻在夜色下,这不起眼的灰黑色陶片,边缘竟泛起一丝极其黯淡、几乎难以察觉的、仿佛陈年老醋沉淀物般的幽绿微光。
“果然有反应。”沈惊鸿凑近看了看,眼神锐利,“王魁那胖子虽然神神叨叨,但这‘酸圣遗骸’,好像真有点邪门。”
两人不再多言,借着松林的掩护,如同两只融入夜色的灵猫,悄无声息地朝着护国寺高大森严的后墙潜去。苏瑶光精神力高度集中,如同无形的蛛网悄然铺开,谨慎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避开寺内稀疏的巡夜僧人。
护国寺占地极广,殿宇重重。白日里玄寂带她们走的是中轴线上的大雄宝殿等主要建筑群,而沈惊鸿凭借前世经验和对地脉邪气的敏锐感知,早已锁定了一片位于寺院西北角、靠近后山、异常死寂的区域。那里的建筑低矮陈旧,似是一些堆放杂物、香烛的库房,还有几座早已荒废、爬满藤蔓的偏殿小院,被寺内僧人有意无意地避开了。
越靠近那片区域,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陈旧檀香和泥土**气息的味道就越发明显。更让两人心头凛然的是,背上的婴儿似乎睡得不太安稳了,小眉头微微蹙起,在包裹里发出几声不安的哼唧,眉心那点红痕的光芒似乎也黯淡了几分。
“就是这里。”沈惊鸿在一座挂着沉重生锈铁锁、几乎被疯长的藤蔓完全覆盖的破败小院前停下。院门上歪歪斜斜挂着一块字迹模糊的木牌,隐约可辨是“香积”二字。院墙高大,墙皮斑驳脱落,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荒凉。院墙内外,死寂得可怕,连虫鸣声都消失了。
沈惊鸿侧耳倾听片刻,对苏瑶光打了个手势。苏瑶光会意,指尖冰蓝灵力微吐,无声无息地覆盖上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只听锁芯内部传来几声极其细微的“咔哒”轻响,锁扣悄然弹开。
推开沉重、发出令人牙酸“吱呀”声的木门,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灰尘、腐朽木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阴冷气息扑面而来。院内杂草丛生,几乎没过小腿。几间低矮的配殿门窗破败,黑洞洞的,如同张开的巨口。正对着院门的主殿,更是门窗紧闭,檐角挂着厚厚的蛛网。
沈惊鸿目光如电,扫过荒芜的院落,最终落在一处看似寻常的角落——那里铺着几块巨大的、布满青苔的方形石板,石板的缝隙间,连一根杂草都没有生长,干净得反常!与周围肆意疯长的荒草形成鲜明对比。
“有机关。”沈惊鸿低声道,足尖轻轻点地,一丝微弱却凝练的金红灵力如同水波般贴着地面扩散开去,触及那几块石板时,石板表面瞬间浮现出极其微弱、几近透明的复杂纹路,一闪即逝。
苏瑶光立刻上前,蹲下身,指尖再次凝聚冰蓝灵力,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小心翼翼地探向石板边缘的缝隙。她的精神力高度集中,感知着灵力反馈回的每一丝细微变化,如同在解开一把无形的、环环相扣的精密锁具。
时间在死寂中缓缓流逝。只有背上的婴儿偶尔发出几声模糊的梦呓,以及苏瑶光指尖灵力流转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滋滋”声。
突然!
“咔哒…喀啦啦…”
一阵沉闷的机括转动声从地下深处传来!那几块巨大的石板,竟如同被无形之手操控,缓缓地向一侧平移滑动,露出下方一个黑黢黢、深不见底、不断向外逸散着阴冷腐朽气息的洞口!一股比院中浓郁十倍不止的、带着浓烈陈腐檀香和泥土腥气的阴风,打着旋儿从洞口涌出!
苏瑶光脸色微白,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破解这古老的机关锁耗费了她不少心神。沈惊鸿则眼神一厉,瞬间拔剑出鞘半寸,警惕地感知着洞内。
就在这时!
“呜哇——!!!”
原本睡得还算安稳的婴儿,在洞口打开的瞬间,猛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那哭声尖锐刺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惧和厌恶,仿佛遇到了天底下最可怕、最污秽的东西!小小的身体在包裹里剧烈地扭动挣扎,眉心那点红痕疯狂闪烁,忽明忽暗!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两人心头剧震!沈惊鸿更是差点被背上猛然爆发的力道带得一个趔趄!
“怎么回事?”苏瑶光疾步上前,试图安抚,指尖凝聚的纯净灵力刚靠近婴儿,竟被那红痕闪烁的光芒排斥开来!
婴儿哭得小脸通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小小的手指拼命指向那黑漆漆的洞口方向,仿佛那里蛰伏着什么择人而噬的恐怖怪物!
“呜哇——噗!噗噗噗!!!”
哭嚎声中,小家伙似乎被那洞中逸散出的气息彻底激怒了,小嘴用力一鼓,一连串比白天在佛殿里更加硕大、更加密集、闪烁着七彩流光、仿佛带着熊熊怒火的鼻涕泡,如同愤怒的小炮弹般,接二连三地朝着那黑黢黢的洞口喷射而去!
啵!啵啵啵!
鼻涕泡撞入洞口弥漫的阴冷黑气中,发出如同冷水泼进滚油般的剧烈“嗤嗤”声!浓郁的、带着腐朽檀香味的黑气,竟像是遇到了克星,被那些七彩鼻涕泡硬生生“融化”、“净化”了一大片!洞口附近原本粘稠滞涩的空气,瞬间为之一清!连那刺鼻的腐朽气味都淡了许多!
婴儿的哭声也随之减弱了些,变成了委屈的抽噎,小胸脯一鼓一鼓的,仿佛刚才那波“攻击”耗尽了她的力气,但小眼神依旧死死瞪着洞口,充满警惕。
沈惊鸿和苏瑶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沈惊鸿嘴角抽搐,半晌才憋出一句:“…好家伙,这‘酸圣护驾’…威力惊人啊!”她看着洞口被净化后露出的、向下延伸的粗糙石阶,以及石阶深处更加浓郁、仿佛粘稠墨汁般翻滚、暂时被鼻涕泡“火力”压制在深处的黑暗,眼神凝重起来。
“看来,咱们家‘祥瑞’很不喜欢下面的东西。”苏瑶光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惊和忧虑,眼神变得无比锐利,“能让纯净如她如此厌恶惊惧…下面藏的,绝非善类。惊鸿,小心了。”
沈惊鸿将背后的包裹紧了紧,安抚地拍了拍里面依旧抽抽搭搭的小家伙,惊鸿剑彻底出鞘,赤红的剑身在黑暗中流淌着熔岩般的光泽。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眼中燃烧起强烈的战意和探秘的兴奋:“管他下面是什么妖魔鬼怪,捅了这老秃驴的‘香积’老巢再说!走!”
两人不再犹豫,苏瑶光指尖凝聚一团冰蓝光球作为照明,当先一步,小心翼翼地踏上那通往未知黑暗深处的冰冷石阶。沈惊鸿持剑断后,警惕地感知着后方。婴儿在她背上,似乎因为远离了洞口那令她极度不适的气息源头,抽噎声渐渐平息,只是眉心红芒依旧闪烁不定,如同黑暗中一盏小小的、不安的警示灯。
石阶陡峭向下,深入山腹。空气越来越阴冷潮湿,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一种仿佛陈年棺木腐朽的沉闷气息。冰蓝光球只能照亮前方几步的距离,光晕之外,是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石壁粗糙冰冷,布满滑腻的青苔和水渍。死寂,除了她们轻微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再无其他声响,这种绝对的寂静本身,就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前方豁然开朗。狭窄的通道尽头,连接着一个巨大的、人工开凿出的地下洞窟!
洞窟中央的景象,让即使经历过碎叶城血火、见惯了生死的沈惊鸿和苏瑶光,也瞬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一座巨大的、由无数惨白骸骨堆砌而成的诡异祭坛,矗立在洞窟中央!
那些骸骨形态各异,有人类的,也有许多难以辨认的、体型巨大的兽类,甚至还有些骨骼呈现出扭曲怪异的形态,不似凡间之物。它们被一种暗红色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粘稠物质粗暴地粘连在一起,构成了祭坛的基座和主体。
祭坛顶端,并非供奉着神像或牌位,而是摆放着三件令人毛骨悚然的器物:
左侧,是一只干瘪发黑、布满诡异紫色咒文的人手!断口处皮肉翻卷,仿佛被硬生生撕扯下来,透着一股浓烈的不甘和怨毒气息。
中间,是一个拳头大小、通体漆黑的陶罐。陶罐表面刻满了与玄寂袈裟袖口所见极为相似的、扭曲蠕动的暗紫色邪异符文!罐口被一层暗红色的蜡死死封住,但依旧有丝丝缕缕粘稠如墨的黑色雾气从中不断渗出,如同活物般在罐口萦绕、挣扎!那黑雾散发出极致的污秽、怨恨与绝望的气息,正是洞中那股令人窒息的不适感的源头!背上的婴儿再次不安地扭动起来,发出压抑的哼唧声。
右侧,则是一盏造型古朴、却通体散发着不祥暗红光芒的青铜油灯!灯焰极其微弱,只有豆大的一点暗红色火苗在跳动,灯油是一种粘稠的、散发着浓烈檀香和血腥混合气味的暗红色液体。灯座下方,压着一小块褪色发黄、边缘参差不齐的……明黄色锦缎碎片!那颜色和纹路,苏瑶光一眼就认出——是只有大周皇室才能使用的御用之物!
祭坛周围的地面上,用暗红色的、不知是朱砂还是干涸血液的颜料,绘制着一个巨大而复杂的法阵。法阵的线条扭曲诡异,无数细小的暗紫符文如同蝌蚪般在阵中游动,与祭坛顶端的黑陶罐和骨手隐隐呼应,构成一个邪恶的整体。法阵的中心,正对着祭坛顶端的黑陶罐,那里有一个浅浅的凹坑,坑底残留着少量暗红色的粘稠物质。
整个洞窟内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阴邪、腐朽和血腥气息!那盏青铜油灯的微弱红光,是唯一的光源,将这骸骨祭坛和诡异法阵映照得如同地狱的一角!
“嘶……”沈惊鸿倒吸一口凉气,握剑的手骨节发白,“这老秃驴…他娘的到底在拜什么鬼东西?!”
苏瑶光脸色苍白如纸,她死死盯着祭坛顶端那盏青铜油灯下方压着的明黄锦缎碎片,又看了看那不断渗出污秽黑雾的黑陶罐,再联想到白日里玄寂对承瑞施展的、暗藏侵蚀的“安神”梵音,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她的心头!
这护国寺的地下,这由累累白骨和皇室之物构筑的邪恶祭坛,这封存着无尽怨毒的黑罐……这一切,是否正是针对大周皇室血脉的、一场持续了不知多少年的、阴毒至极的诅咒?!玄寂这披着慈悲袈裟的老鬼,恐怕才是沈墨砚那老狐狸背后,真正觊觎周室江山、甚至图谋更可怕之事的——终极黑手之一!
背上的婴儿似乎再也无法忍受这洞窟内极致的污秽与邪恶,爆发出比在洞口时更加凄厉惊恐的嚎哭,小小的身体剧烈挣扎,眉心红芒疯狂闪烁!
“呜哇——噗噗噗噗噗!!!”
这一次,不再是慢悠悠的鼻涕泡。小家伙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小兽,小嘴鼓胀,无数个闪烁着刺目七彩光芒、带着净化与愤怒气息的“酸圣光弹”,如同疾风骤雨般,劈头盖脸地朝着那座邪恶的骸骨祭坛,尤其是那个不断渗出污秽黑雾的黑陶罐,狂轰滥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