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会前一日,雨歇云未散。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得人透不过气。
静室内,药浴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草木气息。沈惊鸿缓缓睁开眼睛,眸中神光内敛,沉静如水,却少了几分往日的锐利锋芒,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经历过漫长岁月洗礼后的沉寂。
“枯荣境”的强行激发,如同在身体这片土地上施行了一场酷烈的火耕。潜力被透支,根基隐隐动摇,甚至能感觉到某种关乎生命本源的东西被提前“燃烧”了。但换来的,是此刻体内澎湃汹涌、远超平日巅峰状态的灵力洪流,以及一种对力量细微之处近乎本能的精妙掌控感。代价惨重,效果却也显着。她估摸着自己现在能发挥出的战力,或许能达到全盛时期的九成五以上,且后劲绵长,足以支撑一场高强度的生死搏杀。
代价是……她轻轻抬手,看着自己依旧白皙却仿佛失去了一些鲜活光泽的皮肤,以及鬓角悄然多出的几根刺眼银丝。徐老说,这反噬会折损寿元,具体多少,因人而异。她不在乎。若能斩除玄寂,还这片山河清明,十年阳寿又何妨?二十年、三十年,她也换。
徐老推门进来,见她已收功,仔细为她诊脉,许久,长叹一声:“脉象雄浑有力,如江河奔涌,远胜往日……但这‘力’中透着‘枯’意,如同秋后丰硕却即将凋零的草木。沈姑娘,此法不可再用第二次。”
“一次,就够了。”沈惊鸿起身,换上一身干爽的黑色劲装,将青丝利落束起,戴上隐藏面容的薄皮面具,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府中如何?”
“按照您的吩咐,所有无关紧要的仆役都已暂时遣散或安排到城外庄子。留下的,都是绝对可靠、且甘愿同生共死的老兄弟。共计能战者三十七人,已全部集结完毕,分发了武器、丹药和最后的符箓。”徐老递过一张名单,上面每个名字后面都简单标注了擅长和能力,“墨羽伤势恢复较快,可随行。老朽留守府中,照看重伤者,并……做好接应准备。”
沈惊鸿接过名单,目光扫过那一个个熟悉或不甚熟悉的名字,指尖微微发烫。这些人,将跟随她踏入几乎必死的险地。
“告诉他们,明日辰时,于此地集合。丑话说在前头,此行九死一生,若有不愿去者,现在退出,绝不追究,仍是好兄弟。”她声音平静。
“老朽已传过话。”徐老看着她,“无人退出。”
沈惊鸿心头一震,一股灼热酸涩的情绪涌上喉头,又被她强行压下。她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将名单仔细折好收起。
“苏姑娘那边,计划已最终确认。”她转向正题,声音压得更低,“明日法会,她以菩提叶为媒介,尝试在敬献香花时,将探测符文的‘引信’附着其上。我需要在她进入大悲阁外围、最接近可能‘总枢’位置时,于百丈之内启动‘破煞定星盘’,尝试与那‘引信’共鸣,锁定目标。一旦确认,我会带领精锐,不惜一切代价突入大悲阁,以‘纯阳雷火符’摧毁总枢。而苏瑶光……她需要制造足够的混乱,吸引玄寂及其主要护卫的注意力,为我们争取那转瞬即逝的机会。”
计划简单、粗暴、危险到极致。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满盘皆输,甚至赔上所有人的性命。
“玄机子前辈会在护国寺外围接应,并设法干扰可能存在的其他邪阵节点。”沈惊鸿继续道,“这是我们能想到的,唯一可能的机会。”
徐老沉默地听着,花白的眉毛拧成一团,最终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老朽……明白了。府中会准备好一切接应和……后事。”
沈惊鸿最后检查了一遍随身物品:长剑、短匕、暗器、丹药、“破煞定星盘”、“纯阳雷火符”、联络烟火……每一样都确认无误。她走到窗边,望向皇宫方向。
契约链接那端,苏瑶光的心绪如同一池表面结冰的寒潭,冰冷、平静,但冰层之下,是即将沸腾的岩浆。她知道,苏瑶光也在进行最后的准备,以她的方式,走向明日的战场。
“瑶光,”她在心中轻唤,“一切小心。”
“你也是。”苏瑶光的回应简洁,却带着千钧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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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华殿内,檀香袅袅。苏瑶光身着繁复庄重的宫装,正在最后一次试穿明日法会所需的礼服。镜中的她,容颜清丽绝伦,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冰冷与肃杀。宫人们小心翼翼地服侍着,大气不敢出,只觉殿下的气息比往日更加令人敬畏。
礼服试罢,她屏退左右,只留两名最心腹的宫女。她打开一个隐秘的暗格,取出三样东西:那柄白玉短剑、装有九片菩提叶的锦囊,以及一个巴掌大小、形制古朴的铜制香囊。香囊是空的,但她以特殊手法,在内壁用“隐光墨”绘制了极其微缩的护身符文和定位符文,与沈惊鸿手中的星盘有微弱感应。
“明日,短剑藏于袖中暗袋。锦囊贴身存放,敬献时取出。香囊悬挂于腰间显眼处。”她低声吩咐,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你们只需做好分内之事,护住自身,不必管我。若见事不可为,立刻按我之前交代的路线撤离,不得有误。”
“殿下!”两名宫女眼眶发红。
“这是命令。”苏瑶光语气转冷,“你们活着,才有机会做更多事。”
宫女含泪跪下领命。
苏瑶光走到书案前,展开最后一份从宫中内线传来的密报。上面提到,玄寂今日午后,独自一人在大悲阁顶层待了整整两个时辰。期间,阁内有隐隐的、类似梵唱又似咒语的吟诵声传出,声音不大,却仿佛能穿透墙壁,让附近值守的侍卫都感到莫名的心悸头晕。阁顶方向,午后本已放晴的天空,却凝聚了一小块不散的、暗沉如墨的乌云。
“他在进行最后的仪式准备……”苏瑶光指尖拂过密报上的字迹,眼神冰冷。玄寂已经不再掩饰,或者说,他认为已无需掩饰。明日法会,便是他图穷匕见之时。
她闭上眼,脑海中再次将明日流程、人员布置、地形路线、各种突发预案过了一遍又一遍,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反复自检。任何一丝疏漏,都可能致命。
殿外传来更鼓声,已是亥时。夜色浓稠如墨。
苏瑶光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夜风灌入,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她望向镇北侯府的方向,又望向护国寺那高耸的、在夜色中如同一尊巨兽蛰伏的轮廓。
明日,便是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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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房密室里,王魁正经历着他“研究生涯”中最“震撼”也最“困惑”的时刻。
自那日“成功激活石台核心能量场”并引发“五彩灵介”强烈反应后,他进行了数次重复实验,试图稳定这种“高层连接”。然而,结果却有些飘忽不定。有时能成功,有时毫无反应,那只蜘蛛的表现也时激动时冷淡,难以捉摸。
但他坚信自己已找到了正确的方向。今日,他决定进行一项终极尝试——直接向石台“提问”。
他认为,“五彩灵介”的激烈肢体语言,或许是系统在表达某种“诉求”或“状态”。那么,他是否可以用“共鸣”的方式,向系统传达一个“明确的问题”,并引导系统以它自己的方式“回答”?
他构思了一个“问题”——关于这石台的“起源”或“核心功能”。为了表达这个复杂的概念,他花费了整整一天时间,调制了一种全新的、融合了“古老”(取自库房角落一块疑似化石碎片的粉末)、“起源”(晨露与子时清露混合)、“智慧”(研磨的菖蒲与竹叶精华)、“记忆”(微量钟乳石髓)等多种“意象”的“复合提问灵液”。
然后,他选择在子夜时分(他认为这是能量最活跃、沟通最顺畅的时辰),在石台中心位置(他推测的“主接口”),以极其复杂的手法涂抹了这道“提问灵液”。接着,他盘坐在前,再次运转他那套“灵能沟通法”,同时,用炭笔在一张白纸上,画下了一个代表“疑问”的、他自己设计的抽象符号,并将其放在石台前方。
做完这一切,他屏息凝神,等待着“远古文明”的回应。
时间一点点过去。蜡烛烧短了一截。密室中只有他轻微的呼吸声。
就在王魁以为又一次失败,准备收拾东西时,异变突生!
首先是石台表面,他涂抹“提问灵液”的区域,那些复杂的纹路,在烛光下,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那光芒太弱,颜色难以分辨,几乎像是视觉疲劳产生的错觉。
紧接着,墙缝深处,传来了极其轻微的、仿佛无数细小爪子抓挠硬物的“沙沙”声,密集而急促,持续了约莫两三息。
然后,在王魁瞪大的眼睛注视下,那只“五彩灵介”蜘蛛,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庄重”的姿态,缓缓从裂缝中爬出。它没有看王魁,也没有看核桃壳或蛛网,而是径直爬到了石台中心,那个刚刚似乎“亮”了一下的位置上方。
它停了下来,静静地伏在那里,八条腿完全舒展,身体微微起伏,仿佛在“感受”或“聆听”。
大约过了十息,它开始动了。它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富韵律的动作,开始绕着那个中心位置爬行,爬行的轨迹,竟然形成了一个极其规整的、近乎完美的圆形!并且,在爬行的过程中,它的腹部末端,开始分泌出极其纤细、闪烁着微弱七彩光泽的……新丝?
这新丝与之前的蛛丝截然不同,更加晶莹,带着一种奇异的光泽。蜘蛛将这新丝,极其精准地、一圈一圈地,编织在它爬出的那个圆形轨迹上!很快,一个微小但异常精致、闪烁着七彩微光的“圆环”或“光环”,出现在石台中心!
做完这一切,“五彩灵介”蜘蛛像是耗尽了力气,静静地伏在“光环”中央,不再动弹,只有身体微微起伏。
王魁彻底惊呆了!他张大嘴巴,久久无法合拢!
“这……这难道就是‘回答’?!”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个完美的‘圆环’!七彩光泽!这象征着什么?‘循环’?‘永恒’?‘完整’?还是……某种能量的‘闭合回路’或‘核心编码’?蜘蛛用自己身体分泌的特殊丝线,构建了这个‘答案’!这是物质化的信息表达!是超越了肢体语言的、更高层次的‘符号化回应’!”
他感觉自己触摸到了神迹!一个远古的、以生物和能量为基础的神秘文明,正在用一种他前所未见的方式,向他揭示宇宙的奥秘!
他颤抖着,用炭笔将那“七彩光环”的形状、大小、蜘蛛编织的每一个细节,都一丝不苟地临摹下来。他甚至想用银针去挑起一点那特殊的丝线进行研究,但看到蜘蛛疲惫的样子,又忍住了。不能惊扰这神圣的“交流”。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狂热的信仰般的光芒,“这石台,这蜘蛛,这个系统……它们守护的,或许不是什么具体的‘知识’,而是一种关于‘存在’、‘循环’、‘能量与物质转换’的……根本法则!那个‘光环’,就是法则的象征!”
他觉得自己破译的不是一段历史,而是一个哲学命题,一个宇宙真理!这份“终极解码”带来的震撼与满足,远超他之前所有的“发现”!
他完全没考虑,那石台的“微光”可能是“灵液”成分在特定光线下产生的光学现象;蜘蛛的“庄重”可能只是累了或者准备产卵(某些蜘蛛会在特定条件下分泌带颜色的丝);那“七彩光环”可能只是普通蛛丝沾染了“灵液”和灰尘后折射烛光产生的效果……
但在王魁那已彻底升华为“朝圣者”的心灵中,他无疑已获得了“神启”。他对着那石台和蜘蛛,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收拾东西离开,生怕惊扰了这份“神圣的宁静”。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圆满。至于明日京城将有何等风浪,护国寺将发生何等大事……抱歉,刚刚与“宇宙真理”进行过“灵魂对话”的王大学者,暂时没空关心那些“尘世纷扰”。他需要回去,以最虔诚的心,撰写他的“旷世巨着”的结论部分。
夜色最深时,三条线的主人公,都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最后的准备。沈惊鸿在静室中擦拭长剑,眼神平静如古井;苏瑶光在灯下最后检查香囊,指尖冰凉;王魁在房中对着他临摹的“七彩光环”草图,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明日,太阳照常升起。但有些人的命运,有些事的轨迹,将永远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