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天光未亮,东方天际只透出一抹极淡的蟹壳青色。镇北侯府从最深沉的寂静中缓缓苏醒,但并非所有人都享受了完整的安眠。
沈惊鸿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在生物钟与紧绷心绪的作用下醒来。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闭目躺在床上,运转心法,检视自身恢复情况。灵力恢复了约三成,经脉的隐痛已大为缓解,精神上的疲惫也消散了不少。以这种速度,两日后恢复到能再次执行“楔入”任务的七八成状态,应该问题不大。
确定身体状况后,她起身更衣洗漱,动作利落无声。推开房门,清冽的晨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特有的干爽与寒意,让她彻底清醒。
墨羽已经候在院中,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见到她出来,立刻上前一步,递上一卷薄薄的、封着火漆的纸卷。
“永宁坊旧仓的初步侦查回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两个时辰前刚送到。”
沈惊鸿接过,指尖灵力微吐,火漆悄无声息地碎裂。她展开纸卷,借着廊下风灯昏黄的光线,快速浏览。
纸上用简洁的文字和简笔画勾勒出了旧仓的大致布局、几处疑似能量异常聚集点、周边巷道与民宅分布、白日与夜间可见的几类流动人员(乞丐、更夫、偶尔巡逻的坊丁),以及探子观察到的几个不太寻常的细节:旧仓东南角一处看似坍塌的屋舍下,夜间偶尔有极淡的、非自然的微光一闪而逝;仓区深处废弃的水井附近,地面的尘土分布有刻意掩盖的痕迹;还有,昨日午后,曾有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在坊外短暂停留,车夫身形精悍,目光锐利,不似寻常车夫,马车并未进入旧仓范围,但探子隐约听到车内有人提到“地气”、“稳固”等零星词语。
沈惊鸿的目光在那几个关键词上停留片刻,眸色转深。果然,那里有问题,而且可能比预想的更复杂。不仅有龙气寄生点,似乎还有人员活动,甚至可能与玄寂的势力有直接接触。那辆马车和车里的人,是关键线索。
“告诉探子,”她将纸卷递回给墨羽,声音冷静,“继续监视,但务必小心,宁可跟丢,不可暴露。重点查那辆马车,尽可能弄清其来历、去向,以及车内人的特征。另外,旧仓内部,我需要更精确的图纸,尤其是地下部分——如果有的话。”
“是。”墨羽领命,略微迟疑,“沈姑娘,若那里真有玄寂的人手驻守……”
“那就更需从长计议,一击必中,且不能留下活口走漏风声。”沈惊鸿语气平淡,却带着斩钉截铁的肃杀,“先摸清底细。人手方面……让‘影字组’和‘战字组’中擅长潜行与攻坚的弟兄们开始针对性准备,但暂不告知具体目标。”
“明白。”墨羽不再多言,身形一闪,再次融入渐褪的夜色中。
沈惊鸿独自站在晨风里,望着墨羽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昨日净化南郊涡旋时,灵力剧烈摩擦带来的、细微的灼热感。一场战斗结束,另一场更复杂的战斗已在眼前。
她转身回房,点亮烛火,铺开永宁坊一带更详细的地图,将探子回报的信息与玄机子提供的能量异常点一一对应标记。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潜入路径、可能的守卫分布、清除目标(能量涡旋及可能的人员)的顺序、撤离路线、以及万一惊动玄寂本部或皇城守军的应急方案……
烛火摇曳,将她专注的侧影投在墙上。这不仅仅是武力的较量,更是情报、策略、耐心与勇气的综合博弈。每一处疏漏,都可能付出血的代价。
契约链接传来轻微的波动,是苏瑶光。她似乎也早早起身,正在用早膳,心念中带着一丝询问:“惊鸿,可收到情报了?”
“刚收到。情况比预想复杂,可能有玄寂的人直接看守。”沈惊鸿将大致情况以意念传递过去,包括马车线索。
那边沉默了片刻,传来冷静的分析:“马车……是个突破口。我会设法从宫中和京兆尹的渠道,暗中排查近日出入永宁坊一带的车辆记录,尤其是悬挂普通牌照但车夫精悍的。但需要时间,且不能打草惊蛇。”
“我明白。我这边让墨羽继续跟。两日后行动,时间有些紧,但必须在他加强防备前动手。”沈惊鸿顿了顿,“朝堂那边,玄寂的提议……”
“暂时拖住了。”苏瑶光的意念里透着一丝冷嘲,“我让人在几个关键位置的人事安排和钱粮调度上制造了些‘小小’的争议,够他们扯皮一两日。但玄寂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必须抓紧。”
“嗯。”沈惊鸿轻轻应了一声,感受到链接那端传来的、与她同样紧迫却不失章法的心绪。这种并肩作战、虽分隔两地却心意相通的感觉,让她心中的凝重稍稍化开些许。
“你伤势恢复如何?”苏瑶光问道,关切之意自然流露。
“无碍,再有一两日即可。”沈惊鸿回答,顿了顿,补充一句,“你也……勿要太过劳神。”
那边传来一丝极淡的、仿佛被看穿逞强后的细微窘意,随即化为平静的回应:“知道了。”
链接暂时安静下来,各自忙碌。晨曦的微光,终于透过窗纸,染亮了书案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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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侯府另一端的厢房里,王魁正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精神却异常亢奋地坐在桌前。他面前的桌面上,摊开着一份墨迹未干的、洋洋洒洒数千字的《关于与库房密室石台(暂命名‘太古信息载体一号’)建立初步双向沟通之实验报告及分析》。
报告严格按照他想象中的“学术规范”撰写,分为:摘要、引言(阐述研究背景与意义)、实验材料与方法(详细描述了“青华引灵溯源液”的配方思路、制备工艺、以及“非接触式渐进共鸣法”与“涂抹引导双向沟通法”的步骤)、实验结果(重点描述了“实验体甲”灰鼠的两次异常行为,尤其是第二次作为“疑似古老意志媒介”的表现)、讨论与分析(对“结晶膜纹路”的含义、“石台信息结构”的猜想、“沟通机制”的推论等进行了长篇大论的阐述)、结论与展望(宣称已成功“叩开古老信息宝库之门缝”,并规划了下一步“深度解码”与“信息提取”的研究方向)。
字里行间,充满了“基于现有观测”、“合理推断”、“可能性较大”、“具有重大潜在价值”等谨慎(自认为)又充满激情的词汇。他还精心绘制了几幅插图:石台猜想结构图、结晶膜纹路临摹图、引导纹绘制示意图,以及……一幅简笔画,描绘了一只眼神“呆滞而神秘”的灰鼠伸爪触碰石台的“历史性瞬间”。
他越看越满意,觉得自己这份报告逻辑严密、证据扎实(虽然证据基本都源于他的解读和想象)、论述清晰,足以载入“探索史册”。他甚至开始考虑,等研究取得更“决定性”成果后,要不要找个机会,以“学术交流”的名义,向沈姑娘做个简要汇报?毕竟沈姑娘见多识广,或许能提供一些更专业的见解或支持?当然,前提是他得先把“石台信息”完全破解,拿出更有说服力的成果。
这个想法让他更加干劲十足。他决定,白天补个觉,然后继续完善他对“结晶膜纹路”的破译工作,同时开始设计下一阶段的“深度激活”实验方案。也许,可以尝试用不同的“引导纹”组合?或者,在特定时辰配合特定的“叩击密码”?
他小心翼翼地将报告手稿吹干,合拢,用一块干净的布包好,藏进床底的暗格里。然后,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清冷的晨风灌入,带着朝阳初升的暖意。王魁深吸一口气,感觉头脑无比清醒,未来一片光明。他仿佛看到,自己站在学术的巅峰,受万人景仰,而这一切,都始于那个看似普通的库房石台。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对着窗外渐亮的天空,低声吟诵了一句,感觉自己此刻的形象,定然充满了先贤般的风骨与智慧。
他不知道的是,他这份耗尽心血、自以为严谨的“学术报告”,在真正的修行者或智者眼中,恐怕更像是一本充满臆测与巧合的、令人啼笑皆非的幻想笔记。而他寄予厚望的“古老信息载体一号”,大概率只是一块年代久远、质地坚硬、或许偶然沾染过一点特殊气息(比如前主人修炼残留)的普通石头。
但梦想之所以动人,往往就在于其与现实的巨大落差,以及追梦者那份不顾一切的虔诚与热情。王魁抱着对“学术”的无限憧憬,倒头补眠,准备迎接新的、充满“发现”的一天。
而沈惊鸿的书房里,烛火已被天光取代。她收起地图,走到院中,迎着初升的朝阳,缓缓活动着手脚,开始进行恢复性的、舒缓的剑术练习。一招一式,不重力量与速度,只重控制与感应,让身体与灵力在运动中进一步磨合、复苏。
阳光洒在她素白的衣衫和沉静的面容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边。前路荆棘密布,暗流汹涌,但她的眼神,如手中缓缓划出的剑光一般,清澈、坚定,一往无前。
新的一天,在谋划、期待与复苏中,正式开始。两条截然不同的轨迹,在这座侯府中,继续沿着各自的轴心,默默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