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
万籁俱寂,连秋虫都仿佛屏住了呼吸。镇北侯府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只有零星几处廊下风灯,在夜风中微微摇曳,投下晃动的、昏黄的光晕。
沈惊鸿没有睡。
她盘膝坐在静室中央的蒲团上,闭目调息。室内没有点灯,唯有腕间青玉环佩散发着极其柔和、如呼吸般明灭的微光,映照着她沉静如水的面庞。灵力在体内沿着玄妙的路径缓缓运转,每循环一周,心神便凝练一分,杂念如尘埃般被拂去,只剩下最核心的意志——明日的行动,必须成功。
这不是修炼,而是将身心调整到最佳战斗状态的“入静”。她能清晰感知到府内各处,那些同样未眠的同伴们的气息:墨羽在屋脊阴影处如同石雕般值守,呼吸绵长几不可闻;赵十七在房中一遍遍擦拭着他的佩刀,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韵律;更多的朱雀卫,或静坐,或浅眠,但那种紧绷的、引而不发的战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弦,在寂静的夜里无声震颤。
他们信任她,将性命与信念托付于她。这份重量,让她必须做到完美。
识海深处,契约链接平稳流淌。另一端,苏瑶光似乎也未入睡。没有具体的思绪传来,只有一种深海般的沉静与专注,像是在无声地梳理着最后的计划,计算着每一种可能。偶尔,会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忧虑掠过,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明日的行动,为那些即将赴险的人。这丝忧虑很快又被更强大的理智与决意压下。
沈惊鸿的心湖微微泛起涟漪。她知道,苏瑶光在朝堂之上,面对的明枪暗箭、唇枪舌剑,压力绝不比她小。那些老狐狸个个精明似鬼,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起他们的警觉。明日行动期间,苏瑶光必须用她的智慧与权柄,在朝堂上织就一张无形的网,既掩护他们的行动,又要防备可能的内外发难。
“瑶光。”她在心中无声轻唤。
“嗯。”回应很快,简洁,却带着无需言明的默契。
“一切就绪。”
“我知道。”停顿片刻,传来更清晰的意念,“保重。我等你……和他们的好消息。”
链接重新归于宁静的支撑。沈惊鸿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最后检查了一遍灵力运转无碍,心神澄澈如镜。她睁开眼,黑暗中眸光清亮如寒星。起身,推开静室的门,步入庭院。
冰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萧瑟,却让她精神一振。她走向厨房方向——按照计划,行动前,她该去和负责最后后勤与接应的几位老弟兄说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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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沈惊鸿调整状态、安抚部属之时,王魁的“子夜伟大实验”,正进行到关键时刻。
库房密室里,光线晦暗。只有一盏小小的、被调到最暗的油灯,在角落散发着昏黄如豆的光,勉强勾勒出石台粗糙的轮廓和堆叠酒坛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材、尘土、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之前泼洒过的“实验液”残留的复杂气味。
王魁蹲在石台边,心跳如擂鼓,既紧张又兴奋。他面前的地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那个碧玉小盒。盒盖已经打开,里面那摊色泽诡异、气味独特的“青华引灵溯源液”,在微弱光线下泛着幽幽的、难以形容的光泽。
按照他的“温和渐进式信息读取法”理论,他不能直接触碰石台,也不能将液体倒在上面(那太粗暴,可能破坏原始信息场)。正确做法是:让盛放“灵液”的容器(碧玉盒)尽量靠近石台,让两者在静谧中自然散发“气息”,进行跨越物质的、“场”层面的交流与共鸣。时间要足够长,最好是一整夜,让“信息”充分浸润、转移、显化。
为了增强“仪式感”和“导向性”(他认为这有助于建立稳定的“共鸣通道”),他还别出心裁地做了几件事:
第一,他以石台为中心,用特制的“香灰”(其实是厨房灶膛里掏出来的、他觉得“承载了人间烟火气”的灰烬)在地面上撒了一个歪歪扭扭、大概算是圆形的圈,将碧玉盒圈在中心偏南的位置——南方属火,主“文明、信息、显现”。
第二,他在圆圈外围,对应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摆了一小块不同的“能量矿石”(分别是他在旧货摊淘来的、据说有点年头的普通鹅卵石、一片碎陶片、一块生锈的小铁片和一小块木炭)。他认为这能构成一个简易的“四方稳定阵”,稳固共鸣场域。
第三,也是他认为最重要的一步:他面向石台,盘膝坐下,双手结了一个他自己从某本杂书上看来的、似是而非的“沟通天地印”,然后开始……在心里默默背诵《千字文》。
为什么是《千字文》?王魁的逻辑是:这是蒙学经典,文字纯净,蕴含天地人伦至理,且流传极广,其“文气”或“信息场”应该最为中正平和、兼容并蓄,可以作为优秀的“共鸣背景音”或“信息解码参照系”。
于是,密室里出现了这样一幅诡异又略带滑稽的画面:昏暗的光线下,一个胖乎乎的青年对着一个老旧石台和一盒可疑液体正襟危坐,手掐古怪指诀,嘴唇无声开合,念念有词(背《千字文》),周围还摆着灰圈和“四象石”……
王魁背得很认真,从“天地玄黄”一直背到“焉哉乎也”。背完一遍,他觉得“信息场”应该初步建立了,便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他那个罗盘,放在碧玉盒旁边,满怀期待地看去。
罗盘中心的乳白色光晕,依旧维持着极其微弱、时隐时现的状态。指针……似乎微微偏向石台方向?还是只是他的心理作用?
他不敢确定,但觉得这至少说明“场”是存在的!也许深度共鸣需要时间?
他决定耐心等待。按照计划,他要在这里“护法”到天亮,确保“共鸣仪式”不受干扰。为了驱散睡意和增加“灵性”,他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他偷偷藏起来的几块蜜饯——他认为甜食能“补益心神,开启灵窍”。
一边嚼着蜜饯,一边警惕地留意着罗盘和碧玉盒的动静,王魁觉得自己此刻充满了探索者的使命感。他甚至开始幻想,当晨曦第一缕光照进密室,碧玉盒中的液体会不会发生奇妙变化?比如凝结出蕴含古老信息的结晶?或者罗盘突然大放光明,指针狂转,揭示出石台隐藏的惊天秘密?
想着想着,他的嘴角忍不住向上翘起,完全沉浸在了“科学发现”即将到来的喜悦中。密室的阴冷、周围的黑暗、以及那若有若无的古怪气味,都被他自动过滤了。他仿佛一位守护着文明火种的先贤,在孤独中坚持着伟大的事业。
他完全没注意到,墙角阴影里,一只灰扑扑的、好奇心旺盛的耗子,正探出脑袋,小鼻子对着空气中那丝奇异的甜腻与药味混合的气息,轻轻抽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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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初刻,夜色最沉。
沈惊鸿从厨房出来,身上带着淡淡的米粥暖香。她和几位负责后勤的老火头军聊了小半个时辰,听他们唠叨家长里短,听他们拍着胸脯保证“沈姑娘放心,热汤热饭绝对准时送到指定地方,冻不着弟兄们”,也听他们隐晦地表达对年轻子弟兵的担忧与骄傲。
这些最朴实的话语,比任何豪言壮语更让她心头踏实。她回到自己院中,打来井水,用冰冷的水洗了把脸,彻骨的凉意让她最后一丝倦怠也消散无踪。
她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长发利落束起。然后,她走到院中那棵梧桐树下,静静站立,抬头望向依旧漆黑的天空。
东方天际,隐隐有一线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鱼肚白,正在努力挣脱黑暗的束缚。
天快亮了。
她握住剑柄,闭上眼睛,最后一遍在脑海中清晰勾勒出南郊的地形、涡旋的位置、行动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同伴的位置与任务。
当她再次睁眼时,眸中已无半分犹豫彷徨,只剩下淬炼过的坚定寒光,比即将升起的星辰更亮。
契约链接那头,苏瑶光似乎也恰好从短暂的闭目养神中醒来,一缕清晰而有力的意念传来,如同破晓前最坚定的号角:
“时辰将至。惊鸿,去吧。”
沈惊鸿唇角微扬,无声回应:
“等我凯旋。”
晨风起,梧桐叶轻响,仿佛在为远行的战士送行。而库房密室里,王魁正对着毫无变化的碧玉盒和罗盘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却依旧坚持着他那荒诞而虔诚的“守护”。
新的一天,即将在截然不同的“战场”上,同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