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叶城血火未熄,万里之外的大周都城,却是一派暮春晴好。护国寺千年古刹的飞檐翘角映着朝阳,鎏金宝顶流淌着庄严的华光。钟声悠扬,涤荡着皇城的浮华与暗涌。然而这肃穆梵音之下,苏瑶光端坐于金顶垂帘的凤辇之中,指尖却无意识地划过袖中一枚冰冷坚硬的物件——那是自碎叶城王魁手中得来的、据说是前朝古物的“酸圣”破陶片。
“阿姐,”身旁传来幼弟周承瑞压低的、带着点紧张的声音,“这老和尚真能解我夜惊之症么?”八岁的小皇子紧紧挨着她,小脸绷着,眼底带着睡眠不足的青影。
苏瑶光回神,收敛了眼底冰封千里的锐利,换上长姐特有的温煦,轻轻拍了拍弟弟的手背,声音低柔似春风拂柳:“护国寺玄寂大师乃得道高僧,佛法精深,定能安抚承瑞心神。”她指尖微凉,心中却是一片冷然。承瑞所谓的“夜惊”,不过是沈墨砚那老狐狸借后宫之手,在承瑞饮食中掺了微量惑神药物,意图制造皇子孱弱不堪的假象,方便其继续把持朝纲。今日携幼弟来此祈福驱邪是假,借这佛门清净地避开耳目,与刚从北境风尘仆仆“代天巡狩”归来的沈惊鸿碰头,并探一探这护国寺深浅才是真。
凤辇在寺院中轴最宏伟的大雄宝殿丹墀前稳稳停下。帘幔掀起,苏瑶光一身素雅宫装,外罩象征长公主尊荣的蹙金鸾纹霞帔,仪态万方地扶着宫女柳如烟的手步下銮驾。阳光刺目,她微微眯眼,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殿前广场。
就在那一片伏地叩拜的僧众、随行宫人以及禁卫军阵之中,一个身影突兀地撞入眼帘。
沈惊鸿来了。
她没穿朱雀卫的制式劲装,只套了件半旧不新的靛蓝色粗布短打,头发用根磨得发亮的乌木簪随意一绾,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汗湿的颈侧。背上斜挎着一个用破麻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包裹,看形状,九成九是她那柄从不离身的“惊鸿”剑。她没跪,就那么抱着手臂,大剌剌地靠在一棵虬枝盘曲的古柏树干上,嘴里甚至还叼着根不知哪儿揪来的草茎。晨光勾勒出她挺拔修长的身形轮廓,像一柄收入粗陋皮鞘的绝世名剑,慵懒下蛰伏着随时能撕裂一切的锋芒。
几个随行礼部的老学究气得胡子直抖,指着沈惊鸿的方向,嘴唇哆嗦着向禁军统领告状:“成…成何体统!御驾之前,安敢如此无礼!”
沈惊鸿掀了掀眼皮,吐掉嘴里的草茎,冲着那几个老大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周围一圈人听见:“诸位大人,小的就是个跑腿送‘祥瑞’的粗人,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规矩。这‘祥瑞’金贵,怕磕着碰着,站着稳当些。”说着,还故意掂了掂背上那个破麻布包裹。
“噗嗤。”苏瑶光身后传来一声极细微的闷笑,是柳如烟死死低着头,肩膀可疑地耸动。苏瑶光面上不动声色,端的是长公主的雍容威仪,广袖下的手指却蜷缩了一下,差点掐进掌心。这死丫头…还是这么混不吝!她眼风扫过那几个气得面皮紫涨的老臣,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沈校尉远道押送北境祥瑞,一路风霜,不拘小节亦是常情。佛门清净地,心诚即可,不必苛责虚礼。”
长公主发了话,那几个老臣再不甘,也只能把话咽回肚子里,憋得脸色由紫转青。沈惊鸿远远地冲苏瑶光挑了挑眉,那眼神里明晃晃写着:瞧,还得是我吧?
就在这暗流涌动、气氛微妙之际,大雄宝殿沉重的朱漆殿门,“吱呀”一声,从内缓缓洞开。一股混合着陈年檀香、香烛烟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陈旧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个身披大红金线袈裟的老僧,手持一串光华内蕴的紫檀佛珠,缓步而出。他身形清瘦,面容古拙,雪白的长眉垂至颧骨,一双眼睛半开半阖,似蕴着无穷智慧,又似阅尽沧桑后的古井无波。正是护国寺住持,被御封为“大觉普济禅师”的玄寂大师。
“阿弥陀佛。”玄寂双手合十,声音平和悠远,带着奇特的安抚人心的力量,瞬间压下了场中所有杂音,“长公主殿下、小殿下驾临鄙寺,佛门生辉,老衲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他的目光落在被苏瑶光护在身侧的周承瑞身上,那眼神温润慈悲,仿佛能涤荡一切惊怖。“小殿下灵台隐有尘扰,不过些许外魔作祟,扰了清净。佛光普照,邪祟自散。殿下不必忧心。”
苏承瑞似乎真的被这平和的目光安抚了,绷紧的小身体放松了些,下意识往苏瑶光身边又靠了靠。
苏瑶光敛衽还礼,姿态优雅无可挑剔:“大师言重了。今日携幼弟叨扰宝刹,一为祈福,二为求大师慈悲,以无上佛法驱散幼弟身畔阴霾。”她言辞恳切,将一个忧心幼弟的长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分内之事,殿下请随老衲入殿拈香。”玄寂侧身引路,大红袈裟拂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无声无息。
苏瑶光牵着承瑞的手,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仪态万方地踏上丹墀。沈惊鸿也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解下背上那个破麻布包裹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什么绝世珍宝,不远不近地跟在仪仗队尾,眼神却像最机警的猎鹰,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大殿内外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老和尚的背影。
大雄宝殿内,光线被高大的佛像和层层叠叠的经幡帷幔过滤,显得有些幽暗深邃。巨大的鎏金佛像宝相庄严,俯视着渺渺众生。空气中檀香的味道更加浓郁,几乎凝成实质。玄寂引着苏瑶光和周承瑞在佛前蒲团跪下,亲自点燃三柱婴儿臂粗的“定魂安神香”,青烟袅袅,盘旋上升。
“请殿下、小殿下静心,随老衲诵念心经。”玄寂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带着奇特的韵律。
苏瑶光依言阖目,嘴唇微动,似在诵经。周承瑞也学着她的样子,努力闭紧眼睛,小脸上满是虔诚。柳如烟等宫人屏息凝神,垂手侍立。
沈惊鸿抱着她的破麻布包裹,像根钉子一样立在殿门内侧的阴影里,位置刁钻,既能纵观全场,又不太引人注目。她的目光,却如淬了火的针,紧紧钉在玄寂那身刺眼的大红袈裟上。
老和尚双手合十,指尖捻动着紫檀佛珠,口中梵音低唱,平和悠扬。殿内香烟缭绕,气氛庄严肃穆,仿佛真有佛力降临,涤荡人心尘埃。
然而,就在这看似无比和谐、佛光普照的时刻,沈惊鸿怀里那个破麻布包裹,突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沈惊鸿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低头看去,只见包裹顶端,被顶开了一个小角。一只肉乎乎、粉嫩嫩的小手挣扎着伸了出来,在空中胡乱抓挠了几下,然后——
“噗…噗噗!”
两个晶莹剔透、在幽暗大殿里折射着微弱烛光的——鼻涕泡,晃晃悠悠地从包裹缝隙里飘了出来!
这两个小东西慢悠悠地,如同两艘迷你的水晶船,无视了庄严肃穆的佛光,无视了袅袅升腾的香烟,目标明确地、晃晃悠悠地,朝着宝相庄严的佛像莲座下方,玄寂大师那垂落在地、纹丝不动的大红袈裟宽大袖口飘了过去!
沈惊鸿眼角猛地一抽!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捞,但动作硬生生顿在半空。捞?在这佛门清净地,众目睽睽之下,去捞两个婴儿吹出来的鼻涕泡?她沈惊鸿还要不要这张脸了?朱雀卫还要不要在这京城混了?可不捞……这俩玩意儿它飘的方向太刁钻了!
大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玄寂低沉的诵经声和苏瑶光若有似无的应和。所有人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佛前。柳如烟眼观鼻鼻观心。周承瑞闭着眼睛,小眉头微微皱着,似乎觉得这诵经声有点太催眠。
那两个顽强的鼻涕泡,在沈惊鸿几乎要瞪出来的目光注视下,慢镜头般,终于飘到了目的地。
啵。
啵。
两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脆响。
两个鼻涕泡,精准无比地,一前一后,粘在了玄寂大师那宽大、庄重、象征着无上佛法威严的——大红袈裟的袖口内侧边缘!
沈惊鸿清晰地看到,玄寂捻动佛珠的枯瘦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极其短暂,短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口中诵经的梵音,却依旧平稳流畅,没有半分滞涩。那份定力,堪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然而,就在那鼻涕泡粘上的瞬间,沈惊鸿那双融合了前世生死磨砺与凤凰契约强化的眼眸,捕捉到了!
在那片被鼻涕泡覆盖的、深红色袈裟锦缎的纹理深处,极其隐晦地,闪过了一道比发丝还细、比阴影更深沉、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粘稠与阴冷气息的——暗紫色扭曲纹路!
那纹路一闪即逝,快如电光火石,若非沈惊鸿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点,且目力超凡,绝对会忽略过去。它像活物般在锦缎的经纬间扭动了一下,随即被袈裟本身的深红和殿内的幽暗彻底吞没,再无痕迹。
那不是任何已知佛门或中原的吉祥纹样!它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邪异和污秽感,与这庄严肃穆的大殿,与玄寂那宝相庄严的形象,格格不入!沈惊鸿前世在魔教总坛深处见过类似的、被供奉在血池旁的禁忌图腾!那是属于早已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前朝秘传巫蛊之术的痕迹!
沈惊鸿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鬼爪狠狠攥住,瞬间沉入谷底。她抱着包裹的手臂猛地收紧,怀里的婴儿似乎被勒得不舒服,不满地“咿呀”了一声,在包裹里扭动起来。
几乎在同一刹那,一直阖目诵经、仿佛沉浸在无边佛法中的苏瑶光,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她并未睁眼,但广袖之下,指尖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印。
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刺骨的警兆,透过那无形的凤凰契约,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了她的识海!那是沈惊鸿瞬间爆发出的、浓烈到极致的震惊、警惕与森寒杀意!
佛前香烟依旧袅袅,梵音依旧平和。玄寂大师垂眸低诵,神态安详慈悲,宽大的袖袍纹丝不动,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异状和袖口那两点微不足道的水渍从未存在。
只有抱着“祥瑞”的沈惊鸿和跪在佛前的长公主知道,这千年古刹的庄严表象之下,已然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透出令人心悸的、来自幽冥的腐朽气息。
苏瑶光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沉静的深潭,不起波澜。她对着高大的佛像,无比虔诚地俯身下拜,额头轻轻触碰到冰冷光滑的金砖。
“我佛慈悲。”她的声音清越平和,带着长公主应有的雍容与感激,“幼弟承瑞得聆大师梵音,眉宇间郁结之气已散,本宫感激不尽。”她抬起头,目光澄澈地看向玄寂,带着恰到好处的敬重,“今日叨扰大师清修,改日本宫定当备齐香油,再入宝刹,聆听大师开示无上妙法。”
玄寂双手合十还礼,雪白的长眉下,那双半阖的眼睛深不见底,古井无波:“阿弥陀佛。殿下仁心孝悌,感天动地,自有佛祖庇佑。老衲随时恭候殿下法驾。”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一个温婉诚挚,一个慈悲平和。空气中弥漫的檀香似乎更加浓郁了几分,将那丝若有若无的阴冷彻底掩盖。
沈惊鸿抱着怀里又开始不安分扭动的“祥瑞”,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宾主尽欢、佛光普照的一幕,抱着破麻布包裹的手指,关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背上那柄裹在破布里的惊鸿剑,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低沉、渴望饮血的嗡鸣。
殿外,阳光正好。护国寺的飞檐在蓝天下划出庄严的剪影。谁能想到,这沐浴在煌煌佛光下的清净地,其根基深处,或许早已被某种阴秽古老的暗影,悄然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