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太监眯缝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精光四射,手里沉重的捣衣木槌“咚”地一声杵在地上,溅起几点泥水。他狐疑地盯着晾衣杆阴影里晃动的人影,声音拔高,带着宫里人特有的尖利:“谁在那儿鬼鬼祟祟?!给咱家滚出来!浣衣局重地,岂容宵小……”
话音未落,王魁动了!
不是拔刀,不是前冲,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再次掏出了他怀里的“圣物”——那块沾着可疑黑渍、边缘发亮的粗瓷片!他如同捧出传国玉玺,又带着一种街头卖艺般的夸张虔诚,对着那警惕的老太监猛地一亮!
“呔!酸圣在此!诸邪退避!秽气自散!老阉……呃,老丈人!速速退去!莫要冲撞了圣威!”王魁嗓门压着,但气势十足,黑脸上努力挤出庄严肃穆的表情,仿佛在主持一场盛大的驱邪法事。
老太监被这突如其来的“法器”和莫名其妙的“酸圣”名号弄得一愣。昏花的老眼努力聚焦在那块朴实无华、甚至有点寒碜的瓷片上,鼻翼下意识地翕动了两下——一股若有若无、极其熟悉又极其刺激的酸腐气息,顽强地穿透了浣衣局浓重的皂角味,幽幽地钻进了他的鼻孔。
“这……这味儿……”老太监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圆了,脸上瞬间褪去血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骇、恶心和难以置信的恐慌!他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指着王魁手里的瓷片,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酸……酸菜瓮?!是……是当年淹死过……”
他似乎想起了某个极其可怕的宫廷秘闻,后半句话死死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凄厉的、变了调的尖叫:“鬼啊——!酸瓮索命来啦——!” 老太监魂飞魄散,手里的木槌“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也顾不上什么职责了,连滚带爬地转身冲回那间亮灯的值房,“砰”地一声死死关上了门,接着便传来桌椅被撞倒和牙齿咯咯打颤的声响。
夹道口,一片死寂。
夜风吹过空荡荡的晾衣杆,发出呜呜的轻响。
石磊张着嘴,下巴快掉到胸口:“俺……俺的娘……老王,你这圣物……连宫里老鬼都能吓跑?”他看向王魁怀里那块瓷片的眼神,瞬间充满了高山仰止的敬畏。
二狗和三驴更是直接“噗通”一声跪在了湿漉漉的地上,对着王魁纳头便拜:“王……王圣使!酸圣显灵!酸圣无敌!” 声音都激动得变了调。
小安子捂着嘴,眼珠子瞪得溜圆,看看那紧闭的值房门,又看看王魁手里的“圣物”,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沈惊鸿嘴角剧烈抽搐,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一巴掌拍在王魁厚实的背上:“行啊王莽夫!姑奶奶今儿算是开了眼了!你这路子,野得连阎王爷都得给你让道!酸圣?亏你想得出来!” 语气里是嫌弃,但眼底却藏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笑意。
王魁得意地把瓷片在衣服上蹭了蹭(这个动作让苏瑶光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小心翼翼地塞回怀里,拍了拍胸口,豪气干云:“哼!区区宫闱老鬼,怎识得酸圣无上威能?此乃圣物有灵,专克世间一切腌臜晦气!尔等凡夫俗子,日后需得虔诚供奉,方得圣光护佑!” 他挺起胸膛,黑脸上仿佛镀了一层“圣徒”的光辉。
苏瑶光没有理会王魁的“神棍宣言”,她的目光快速扫过这小小的浣衣局院子。那排低矮的值房,晾晒的衣物堆,以及院子尽头那扇通往更深处宫苑的、布满青苔的旧木门。
“别耽搁了,走!” 苏瑶光清冷的声音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王魁刚升腾起来的“圣光”。她指向那扇旧木门,“小安子,门后是何处?”
小安子一个激灵,连忙从对“酸圣”的震惊中回神,小声道:“回殿下,穿……穿过那门,有条废弃的夹道,能通到西六宫靠近御花园的宫墙根下,再……再往东绕过‘撷芳亭’,就能看到御药房的后角门了!只……只是这路更偏,夜里怕……怕不太平……”
“怕什么?有酸圣护体,百无禁忌!”王魁抢着接话,信心爆棚。
沈惊鸿懒得跟他斗嘴,一挥手:“带路!石头,跟紧我!冰疙瘩,你看好小安子!” 她当先一步,如同灵巧的狸猫,无声地掠向那扇旧木门。惊鸿剑已然出鞘寸许,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寒芒。
旧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被沈惊鸿小心推开一条仅容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更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门后果然是一条狭窄得令人窒息的夹道,两侧是高大的宫墙,墙皮斑驳脱落,爬满了湿滑的苔藓。地上积着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枯叶和瓦砾,踩上去又软又滑。
“他娘的,这路是给耗子钻的吧?”王魁侧着身子,他那魁梧的体型在夹道里挪动得异常艰难,肚子上的软甲蹭着冰冷的湿墙,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背着沈千山的石磊更是辛苦,他必须极力收腹,侧着身,像只笨拙的螃蟹一样横着挪动,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颠簸到背上的老庄主。沈千山依旧昏迷,脸色在惨淡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契约沈惊鸿 --> 苏瑶光)
*‘爹的气息……越来越弱了……冰疙瘩,再快点!再快点!’
一股如同烧红烙铁般的焦灼感,顺着契约链接猛地撞进苏瑶光的心口。那是一种女儿面对至亲生命流逝却无能为力的、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恐慌和急迫。苏瑶光脚步一顿,心脏像是被那灼热狠狠攥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心口的位置,目光越过艰难挪动的石磊和王魁,落在最前方沈惊鸿紧绷如弓弦的背影上。
“石头,稳着点!王魁,前面探路!”苏瑶光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急促。她自己也加快了脚步,挤开挡路的二狗三驴,紧跟在石磊身后,冰冷的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前方黑暗的夹道。
不知在狭窄、滑腻的黑暗中行进了多久,前方终于隐隐透来光亮,空气也似乎流通了一些。夹道的尽头到了,连接着一片相对开阔的、荒废的小花园。几株枯死的梅树虬枝盘结,如同鬼爪。远处,一座小巧玲珑、却早已朱漆剥落、檐角挂满蛛网的亭子——“撷芳亭”的轮廓在月光下依稀可见。
“绕过亭子,再穿过前面那片竹林,就是御药房的后墙了!”小安子指着前方,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好!”沈惊鸿精神一振,第一个踏出夹道,踏入荒园。然而,就在她的脚刚踩上松软的、覆盖着厚厚枯草的地面时——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从她脚下传来!像是什么干燥的、细小易碎的东西被踩断了!
沈惊鸿身体瞬间僵住!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般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她的头顶!她太熟悉这种声音了!这是……极其精密的、用于警戒的细索机簧被触发的声音!江湖上一些谨慎的势力,常在秘道入口或藏宝处布置这种阴险的玩意儿!
“小心——!”沈惊鸿的示警声如同炸雷般响起,同时她整个人如同受惊的豹子,猛地向侧面扑倒!
晚了!
嗖!嗖!嗖!
数道细微却凌厉至极的破空之声,如同毒蜂振翅,猛地从撷芳亭方向、以及他们身侧几株枯死的梅树树干上激射而出!目标精准地覆盖了夹道出口这片区域!
是淬了毒的细针!在月光下闪烁着幽蓝的、令人心悸的寒芒!
“趴下!”苏瑶光反应亦是极快,清叱一声,猛地将身边的小安子按倒在地,自己也伏低身体。她甚至来不及多想,一股微弱却精准的精神力如同无形的丝线,顺着契约链接瞬间传递过去!
(契约苏瑶光 --> 沈惊鸿)
‘左三寸!右耳下!膝弯!’
三处致命的破空轨迹,如同被瞬间点亮的星图,清晰地映射在沈惊鸿的感知中!这并非视觉,而是契约链接带来的、近乎预知的危机直感!
沈惊鸿人在半空扑倒,身体却已本能地做出了反应!她强行拧腰,惊鸿剑化作一片模糊的寒光!
叮!叮!叮!
三声极其轻微的金铁交鸣!三根角度刁钻、几乎必中的毒针被惊鸿剑精准无比地磕飞!针尖擦着她的衣角和发丝掠过,深深钉入她身后的枯树干上,发出“咄咄”的闷响!
然而,袭击并非只针对她一人!
“哎哟!”石磊发出一声痛呼!他背着沈千山,目标最大,动作也最笨拙。虽然听到示警后下意识地缩头,但一根毒针还是擦破了他粗壮的胳膊!瞬间,一股麻痒感如同无数蚂蚁顺着伤口疯狂钻入!
“石头!”王魁目眦欲裂,怒吼一声,鬼头刀舞成一团黑风,挡在石磊身前,“铛铛”几声磕飞了射向他们的毒针!
二狗和三驴吓得魂飞魄散,抱着头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倒是侥幸躲过。小安子被苏瑶光死死按着,小脸惨白如纸。
毒针的袭击只持续了一瞬,便归于沉寂。荒废的花园里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喘息和石磊压抑的痛哼。
“石头!你怎么样?”沈惊鸿一个翻滚起身,立刻冲到石磊身边。只见石磊被毒针擦破的左臂衣袖下,一道细小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发黑、肿胀!周围的皮肤也变成了诡异的青紫色,并且这黑色正沿着血管飞快地向上蔓延!
“嘶……麻……麻得厉害……”石磊咬着牙,额头冷汗涔涔,感觉整条左臂都像浸在了冰水里,又麻又木,几乎失去了知觉。更可怕的是,那股麻意正凶猛地向肩膀和胸口侵蚀!
“是‘麻骨散’!”苏瑶光只看了一眼伤口蔓延的速度和色泽,心头便是一沉,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毒性极烈,半个时辰内不解,毒素侵入心脉,全身僵麻如石,最终窒息而亡!” 她前世在宫廷秘档中见过这种歹毒之物的记载,是专门用来对付武林高手的!
“解药呢?!”沈惊鸿急得眼睛都红了,一把抓住苏瑶光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冰疙瘩!御药房有没有解药?!”
“有!”苏瑶光斩钉截铁,目光锐利如刀,“‘玉蟾雪莲丸’可解此毒!御药房必有储备!” 她挣脱沈惊鸿的手,语速飞快地下令,“此地不可久留!王魁,你与二狗三驴留下,守住夹道口!务必警惕,袭击者可能就在附近!惊鸿,你随我立刻潜入御药房取药!小安子,带路!”
“是!殿下!”小安子连忙爬起来,指向撷芳亭后面那片影影绰绰的竹林,“穿……穿过竹林就是后墙!墙根下有……有个狗洞,以前是给野猫留的,能……能钻进去……”
狗洞?沈惊鸿和苏瑶光同时蹙眉。但此刻形势危急,容不得半点犹豫。
“走!”苏瑶光毫不迟疑,率先向竹林掠去。沈惊鸿深深看了一眼强忍痛苦、脸色发黑的石磊和他背上气息愈发微弱的父亲,眼中燃起熊熊怒火和急迫,紧随其后。
两人如同两道轻烟,迅速消失在枯败的竹林阴影中。小安子跌跌撞撞地跟上。
王魁则像一尊铁塔,手持鬼头刀,死死堵在夹道的出口,铜铃般的豹眼警惕地扫视着月光下荒园里每一个可疑的阴影,嘴里还不忘低声安抚石磊:“石头!撑住!酸圣保佑你!等沈大小姐和苏殿下把解药抢回来,咱哥俩再去找那帮放冷箭的龟孙子算总账!” 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怀里的瓷片,仿佛这“圣物”真能驱散这弥漫的毒瘴与杀机。
竹林并不茂密,但枯死的竹竿交错,地上满是厚厚的落叶,行走其间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苏瑶光和沈惊鸿将轻身功夫提到了极致,如同鬼魅般穿行。
\\\\\\*(契约沈惊鸿 --> 苏瑶光)\\\\\\*
\\\\\\*‘爹的气息……石头的手臂……他娘的!别让姑奶奶知道是谁干的!’\\\\\\*
一股混杂着暴戾、焦灼和深切的担忧的情绪洪流,再次冲击着苏瑶光的心防。她能清晰地“感知”到沈惊鸿此刻如同被架在火上烤的煎熬。这感觉……让她想起前世承瑞病重垂危时,自己那种撕心裂肺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快了。”苏瑶光的声音压得极低,穿过契约链接,带着一种奇异的、试图安抚的力量,“御药房就在前面。集中精神,别被情绪干扰。” 她的冷静,如同一块投入沸水中的寒冰,虽然微小,却让沈惊鸿翻腾的心绪稍稍沉淀。
很快,穿过最后几丛枯竹,一道高大、爬满了枯藤的宫墙出现在眼前。墙根下,一个被茂密杂草半掩着的、仅比脸盆略大些的破洞赫然在目——正是小安子所说的“狗洞”。
看着那狭小的洞口,沈惊鸿嘴角狠狠一抽。让她堂堂武林盟主之女、未来的江湖扛把子钻狗洞?这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
苏瑶光却已蹲下身,拨开杂草,冷静地观察着洞口边缘的痕迹,低声道:“新痕。有人在我们之前不久刚从这里进出过。” 她的指尖拂过洞边几根被新鲜扯断的草茎和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泥渍。
沈惊鸿心头一凛,立刻收起那点别扭,眼神变得锐利如鹰:“管他是人是鬼!敢挡姑奶奶救人的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率先伏下身体,如同一条灵蛇般,异常敏捷地钻进了那个狭小的洞口。
苏瑶光紧随其后。洞口狭窄,冰冷的湿泥蹭在衣袍上,带着一股土腥和动物巢穴特有的骚气。好在距离不长,两人很快便钻了出去,落在御药房后院内松软的泥地上。
眼前是一个比冷宫和浣衣局都规整许多的院子。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复杂的药香,混合着泥土和晒干草叶的气息。几排高大的药柜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院子一侧的廊下,另一侧则是一排排晾晒药材的架子,上面铺满了各种形态的根茎、叶片、花朵,在月光下投下奇形怪状的影子。院子正对着的,是一排青砖黑瓦、门窗紧闭的配药房和库房。
“库房在左边第三间!玉蟾雪莲丸是贵重之物,应该锁在库房最里面的‘珍’字号药柜!”苏瑶光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飞快,前世对宫廷各处了如指掌的记忆在此刻发挥了关键作用。
两人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贴着墙根,无声地潜向那排库房。沈惊鸿负责警戒,惊鸿剑始终半出鞘,寒光内敛,却散发着致命的锋锐。苏瑶光则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目光快速扫过库房门窗。
“锁是‘千机扣’,”苏瑶光停在左边第三间库房门前,看着门环上那把造型复杂、布满细小机簧的铜锁,眉头微蹙,“强开会触发报警机括。”
“那怎么办?”沈惊鸿急道,时间就是石磊和父亲的命!
苏瑶光没有回答,目光却落在了库房侧面一扇高高的小气窗上。窗棂是木质的,看起来颇为陈旧。“上面。”
沈惊鸿立刻会意。她后退一步,猛地提气,脚尖在湿滑的墙壁上轻轻一点,身体如同失去重量般拔地而起,悄无声息地攀住了气窗的边缘。她试着推了推,窗框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并未锁死!
沈惊鸿心中一喜,小心翼翼地将气窗推开一道缝隙,一股更浓郁、更复杂的药味混合着陈年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探头向内望去。
库房内一片漆黑,月光只能照亮气窗下方一小片区域。隐约可见一排排巨大的药柜如同沉默的巨兽排列着。一切似乎都很平静。
沈惊鸿不再犹豫,身体如同狸猫般一缩,便从狭窄的气窗钻了进去,落地无声。她立刻回身,伸出手准备接应苏瑶光。
就在这时——
库房深处,那片月光无法触及的浓重黑暗里,突然响起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金属刮过硬物的“嚓”声!
声音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但在沈惊鸿这等高手耳中,却如同惊雷!
有人!就在这库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