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寨盘踞的黑风岭,名副其实。凛冽的北风如同无数头被激怒的野兽,在嶙峋的山石和光秃秃的树梢间疯狂嘶吼、冲撞,卷起地面残留的积雪,形成一片片迷蒙的雪雾,刮在脸上如同砂纸打磨,生疼。空气中弥漫着松脂、泥土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山寨依着陡峭的山势而建,粗大的原木扎成高高的寨墙,上面布满了尖锐的木刺和风干的苔藓。两扇厚重的包铁寨门紧闭着,门楼上几个裹着厚厚皮袄的汉子缩着脖子,抱着长矛,警惕地扫视着风雪弥漫的山道。整个寨子透着一股粗犷、蛮荒,又带着几分戒备森严的气息。
寨子深处,一间还算宽敞、用整根圆木搭建的厅堂内,燃烧着几个巨大的火盆,跳跃的火光驱散了些许寒意,但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沈千山躺在铺着厚厚兽皮的木榻上,双目紧闭,脸色如同金纸,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他身上的伤口已经被清理包扎过,但胸前背后那几支深深嵌入的箭矢依旧触目惊心,左臂的刀伤更是裹着厚厚的纱布,隐隐渗出血迹。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老者——寨子里唯一的郎中“陈一手”,正凝神搭着他的脉,眉头拧成了疙瘩,时不时摇头叹气。
沈惊鸿靠坐在离火盆不远的一把粗糙木椅上,脸色苍白如雪。她身上的伤口同样被仔细处理过,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棉袄,但左肩的剧痛和腰侧伤口残留的麻痹感依旧如影随形。失血过多的虚弱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只能强撑着精神,目光须臾不离榻上的父亲。
石磊像座铁塔般杵在门口,身上胡乱裹着件不知从哪个婆娘那顺来的花棉袄,与他那身古铜色的腱子肉和满脸的络腮胡形成极其滑稽的对比。他怀里紧紧抱着沈千山的“破岳”重剑,仿佛抱着稀世珍宝,一双铜铃大眼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陈一手的动作,瓮声瓮气地问:“老陈头!庄主到底咋样了?你倒是放个屁啊!急死俺老石了!”
陈一手被他吼得一哆嗦,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急急急!急就能把命急回来?庄主这伤…唉!箭矢入体太深,伤及肺腑!左臂刀伤更是差点断了筋!加上失血过多,内腑又被那爆炸震伤…能吊住一口气撑到这里,已经是祖宗保佑了!能不能熬过今晚…看造化吧!”他捋着山羊胡,一脸愁容。
“看造化?!”石磊眼珠子一瞪,声音猛地拔高,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落,“俺老石不信命!庄主他老人家洪福齐天!肯定能好!你这老儿要是治不好,俺…俺就把你胡子一根根薅下来点天灯!”
“你…你这莽夫!”陈一手气得胡子直翘,“有本事你来治!”
“俺要是会治,还要你这老儿作甚!”石磊梗着脖子,唾沫星子横飞。
“噗…”角落里,正在给沈惊鸿伤口换药的二狗忍不住笑出声,随即牵扯到肋下的淤伤,疼得龇牙咧嘴,“石老大,您消停点吧!您那嗓门,没把陈爷胡子震掉,先把庄主他老人家震醒了!”
“放屁!庄主醒了才好呢!”石磊嘟囔着,声音倒是小了些,但抱着重剑的胳膊又紧了紧,仿佛那冰冷的剑身能给他力量。
沈惊鸿听着他们吵吵嚷嚷,心头沉重如同压着巨石。陈一手的话像冰锥扎进心底。父亲…真的伤得如此之重吗?前世坠崖前的记忆里,父亲似乎并未伤到这种地步…难道是自己提前引爆火药的举动,反而加剧了父亲的伤势?一股强烈的自责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厅堂那扇厚重的木门“哐当”一声被人从外面粗鲁地推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猛地灌入,吹得火盆里的火焰一阵剧烈摇曳!
一个身材极其魁梧、如同半截黑塔般的壮汉,裹挟着一身风雪寒气,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身高足有九尺,膀大腰圆,穿着一件油光发亮的黑熊皮大氅,敞着怀,露出古铜色、布满虬结肌肉的胸膛,上面还有几道狰狞的旧伤疤。一张脸如同刀劈斧凿,黑得如同锅底,浓眉倒竖,豹头环眼,满脸的络腮胡子如同钢针般根根炸起,活脱脱就是庙里走出来的黑面阎王!正是黑风寨的寨主——“黑面阎罗”王魁!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气息彪悍、眼神不善的寨中头目。
王魁那双铜铃般的环眼扫过屋内,目光在昏迷的沈千山身上顿了顿,闪过一丝复杂,随即落在沈惊鸿苍白的脸上,最后定格在抱着重剑、穿着花袄、显得不伦不类的石磊身上,浓黑的眉毛顿时拧成了疙瘩。
“石磊!你他娘的穿得跟个唱大戏的花姑娘似的,杵老子门口当门神呢?”王魁声如洪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带着一股子山大王特有的粗豪和…嫌弃。
石磊一看王魁,非但没怂,反而挺直了腰板,把怀里的重剑抱得更显眼了些,瓮声瓮气道:“王黑子!少废话!庄主为了救俺们才伤成这样!你这黑风寨要是敢怠慢,俺老石第一个不答应!拆了你寨子大门!”
“放你娘的罗圈屁!”王魁眼一瞪,蒲扇大的巴掌差点拍在石磊脑袋上,“沈老哥是老子过命的兄弟!用你在这儿充大头蒜?老子这寨子的大门,当年还是沈老哥帮老子立的!轮得到你来拆?”他骂骂咧咧,但语气里那份对沈千山的敬重却做不得假。
他大步走到沈千山榻前,看着沈千山凄惨的模样,那张黑脸上也露出凝重和痛惜之色,浓眉紧锁:“陈老头!沈老哥怎么样?”
陈一手叹了口气,又把刚才对石磊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王魁听完,黑着脸沉默了片刻,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柱子上!“咚!”一声闷响,整根柱子都晃了晃,簌簌落下不少木屑。“他奶奶的林惊羽!老子迟早活剐了那小畜生!”他咬牙切齿,眼中凶光毕露。
骂完,他转向沈惊鸿,那张黑脸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和善、实则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沈丫头,你放心!你爹在老子这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动不了他一根汗毛!需要什么药,尽管说!老子就是把黑风岭翻过来,也给你找来!”
“多谢王寨主援手之恩。”沈惊鸿挣扎着想站起身行礼,被王魁大手一挥拦住。
“坐坐坐!跟老子客气个锤子!”王魁大大咧咧地拉过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惊鸿山庄的事,老子听说了。林惊羽那小王八羔子,勾结外人,欺师灭祖,简直猪狗不如!”他啐了一口浓痰,满脸鄙夷。
“寨主,”一个尖嘴猴腮、留着两撇鼠须的头目凑到王魁耳边,压低声音,眼神却瞟向沈惊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林惊羽那小子如今可是武林盟主了,风头正盛…咱们收留沈家…怕是会惹上大麻烦啊…他手下的‘夜枭’,可不是吃素的…”
他的声音虽低,但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石磊瞬间炸毛,眼睛瞪得溜圆:“放屁!你他娘的怕了?怕了就滚蛋!俺们自己走!绝不连累你这黑风寨!”
王魁脸色一沉,猛地一拍椅子扶手:“猴子!你他娘的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老子王魁是那种怕事的人吗?当年要不是沈老哥在狼牙寨那帮杂碎手里救下老子,老子坟头草都三丈高了!老子这条命就是沈老哥的!今天别说是林惊羽,就是他祖宗十八代从坟里爬出来,老子也照砍不误!再敢啰嗦半句,老子把你扔后山喂狼!”
那叫“猴子”的头目吓得一缩脖子,不敢再言语。
沈惊鸿看着王魁那副凶神恶煞却又重情重义的模样,心头微暖。江湖草莽,自有其快意恩仇的准则。她正要开口,厅堂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寨丁慌张的喊声:
“报——!寨主!不好了!山下来…来了一队官兵!还有…还有几个穿得跟黑乌鸦似的家伙!把咱们下山的路给堵死了!领头的是个小白脸,说…说要我们交出…交出惊鸿山庄的余孽!否则…否则就要踏平黑风寨!”
轰——!
厅堂内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官兵!还有“夜枭”!
林惊羽的人,竟然来得如此之快!而且…还勾结了官府?!
王魁猛地站起身,黑脸上煞气冲天,一把扯掉身上的熊皮大氅,露出精壮的上身和腰间那柄沉重的九环鬼头刀!环扣相撞,发出哗啦啦的慑人声响!
“他奶奶的!敢堵老子的门?!真当老子‘黑面阎罗’是泥捏的?!”他怒吼一声,声震屋瓦,“抄家伙!跟老子下山!看看是哪个狗娘养的吃了熊心豹子胆!”
“抄家伙!”
“干他娘的!”
厅堂内的头目们群情激愤,纷纷抽出兵刃,就要跟着王魁往外冲。
“慢着!”沈惊鸿的声音如同冰珠落地,瞬间压下了沸腾的杀气。
她扶着椅背,强撑着站了起来,脸色虽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刀,扫过激愤的众人,最后落在王魁身上:“王寨主!官兵围山,非同小可!他们既然敢来,必有倚仗!硬拼…只会让兄弟们白白送死!更会连累黑风寨!”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让老子把你和你爹交出去?”王魁眼一瞪。
“当然不!”沈惊鸿斩钉截铁,“他们想要的是我沈惊鸿的人头!我出去!”
“大小姐!”石磊急吼。
“不行!”王魁断然拒绝,“老子答应了沈老哥护着你们!要是让你出去送死,老子以后在江湖上还混个屁!”
“王寨主!”沈惊鸿目光灼灼,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硬拼是下下策!为今之计,只有拖!拖到我爹…或者我,恢复几分战力!拖到…转机出现!”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焦虑和身体的不适,思路飞快运转:“寨主,寨中可有熟悉后山小路的兄弟?能否派人秘密下山?我需要知道外面的确切消息!官兵来了多少?领兵的是谁?那些‘夜枭’又有多少人?装备如何?他们围山的具体部署?知己知彼,方能寻得一线生机!”
“后山小路?”王魁浓眉一挑,挠了挠他那头钢针似的乱发,“有倒是有!猴子!”他猛地看向那个尖嘴猴腮的头目,“你小子不是号称‘钻山鼠’吗?后山那几条耗子道你最熟!给你一炷香时间,带两个机灵的崽子,给老子摸下山去!把山底下那群王八羔子的底细,给老子摸得清清楚楚!少一根毛,老子扒了你的皮!”
“啊?我?”猴子一脸苦相,指着自己的鼻子,“寨主…这风雪天的…后山那路滑得跟抹了油似的…”
“少废话!去不去?!”王魁眼一瞪,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去去去!我去!”猴子吓得一哆嗦,连忙应下,哭丧着脸,带着两个同样精瘦的寨丁,缩着脖子钻出了厅堂,很快消失在风雪中。
“沈丫头,现在咋办?”王魁看向沈惊鸿,眼神里少了几分暴躁,多了几分征询。这个重伤未愈的沈家大小姐,此刻展现出的冷静和机智,让他刮目相看。
沈惊鸿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雪粒扑面而来。她望着山下方向,目光穿透风雪,仿佛看到了那些明火执仗的官兵和隐藏在暗处的“夜枭”杀手。
“紧闭寨门,加强戒备。所有妇孺老弱,集中到最坚固的石屋。让兄弟们轮流休息,养精蓄锐。”她声音低沉而清晰,“等猴子的消息。同时…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如果事不可为…”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请王寨主…务必护住我爹!沈惊鸿…感激不尽!”
“放屁!”王魁大手一挥,黑脸上满是戾气,“有老子在!天塌不下来!你和你爹,老子护定了!林惊羽那狗崽子想啃下老子的黑风寨?崩碎他满嘴牙!”
他骂骂咧咧地转身,开始大声吆喝着布置防务,粗豪的声音在风雪中回荡,带着一种蛮横的生命力。
石磊抱着重剑,如同最忠诚的门神,守在沈千山榻前,眼神凶狠地瞪着门口,仿佛随时准备扑出去撕碎来犯之敌。
沈惊鸿重新坐回椅中,闭上眼,强迫自己运转起家传的内功心法。丝丝缕缕微弱的内息在干涸的经脉中艰难流转,试图修复伤体,积蓄力量。腰侧被毒匕划破的伤口依旧传来阵阵麻痹感,让她心头蒙上一层阴影。
时间,在风雪呼啸和人心焦灼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刻,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洛京皇城深处。
静思苑的冰冷,仿佛能冻结人的骨髓。那几盆所谓的“贵人份例”炭火,烧的是最劣质的黑炭,不仅烟大呛人,火力也微弱得可怜,根本无法驱散殿宇内积年的阴寒。苏瑶光裹着半旧的薄被,坐在冰冷的木椅上,指尖冻得有些发青。她面前摆着一碗早已凉透、浮着一层可疑油花的稀粥,还有两个硬邦邦、能当暗器使的窝窝头。
“贵人份例?”苏瑶光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这与其说是恩赐,不如说是另一种形式的羞辱和折磨。炭火发霉,食物粗劣,连送来的被褥都透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太后和皇后的“心意”,不言而喻。
窗外,那两个如同泥塑木雕般的粗使宫女,依旧面无表情地杵在廊下,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岗哨。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股更冷的寒气钻了进来。一个小小的人影,如同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闪了进来,又迅速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气。
是小安子!
他小小的身体裹在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旧棉袄里,小脸冻得通红,鼻尖上还挂着一点晶莹的鼻涕。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布包裹着的东西,鼓鼓囊囊的,似乎很沉。
“殿…殿下…”小安子看到苏瑶光,眼睛瞬间亮了,但随即又警惕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和窗外,这才小心翼翼地抱着包裹,小跑着来到苏瑶光面前。
他放下包裹,解开破布,露出里面几块黑乎乎、但明显是上好的银霜炭!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散发着清甜香气的蜜饯果子!
“炭…好炭…”小安子指着银霜炭,又指了指角落里那几盆冒着呛人黑烟的劣质炭火,小脸上满是焦急和担忧,咿咿呀呀地比划着。意思很明显:殿下,用这个!别用那些呛人的坏炭!
他又拿起那包蜜饯,献宝似的捧到苏瑶光面前,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期待和小心翼翼的讨好。这是他能弄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看着小安子冻得通红的小脸,看着他怀里那几块不知费了多大劲才偷藏带来的银霜炭,还有那包对于他来说必定极其珍贵的蜜饯,苏瑶光心中那潭冰冷的死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却真实的暖意。
她伸出手,没有去接蜜饯,而是轻轻拂去小安子鼻尖上那点晶莹的鼻涕,动作轻柔。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小安子温热的皮肤,小家伙身体微微一颤,却没有躲闪,反而像只被顺毛的小猫,舒服地眯了眯眼。
“谢谢。”苏瑶光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和。
小安子立刻咧开嘴笑了,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豁口,笑得有些傻气,却无比真诚。他笨拙地把蜜饯塞进苏瑶光手里,又抱起那几块银霜炭,蹬蹬蹬跑到火盆边,费力地想把里面燃烧的劣炭扒拉出来。
苏瑶光没有阻止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殿内劣质炭火的呛人烟气,似乎也被这小家伙笨拙却赤诚的举动驱散了几分。
就在这时!
一道极其轻微的、如同落叶坠地的声音,极其突兀地在静思苑空旷的院子里响起!
不是风声!不是落雪!
苏瑶光眸光骤然一凝!如同最警觉的猎豹,瞬间锁定了声音传来的方向——殿宇的屋顶!
小安子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抱着银霜炭,茫然地抬起头。
苏瑶光不动声色地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借着窗棂的缝隙向外望去。风雪依旧,那两个泥塑般的宫女依旧垂手而立,似乎毫无所觉。
但苏瑶光的目光,却锐利地穿透风雪,落在了正殿屋顶一处不起眼的阴影里。那里,积雪似乎比别处薄了一点点…不,是有一小块区域的积雪,极其轻微地向下凹陷了些许,形成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脚印轮廓!
有人!
而且是个高手!轻功绝佳,竟能瞒过院中监视的宫女!
是谁?秦嗣源派来的杀手?还是…皇后的人?
苏瑶光的心瞬间沉了下去,指尖悄然扣紧了袖中那枚被磨得异常锋利的碎玉。静思苑的囚笼,果然也并非净土。新的杀机,如同这冬日的风雪,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