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三的夜,寒气渗骨。
大周皇宫最偏僻的毓秀宫,连月光都吝于光顾。青砖地面冻得像陈年的尸骨,寒气顺着苏瑶光散乱的裙裾缝隙直往骨头缝里钻。她猛地睁开眼,喉间仿佛还残留着鸩酒烧灼的剧痛,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陈年灰尘的气息直冲鼻腔。
破败的窗棂外,一钩残月挂在天际,冷冷清清。角落里,那只熟悉的、结了厚厚蛛网的鎏金缠枝莲纹香炉,正无声地昭告着此地的荒凉。
毓秀宫。
她竟回到了这里!回到了五年前,永昌十七年,她十四岁生辰的前夜——命运第一个急转直下的节点!
不是黄泉幻境,不是弥留残梦。掌心被自己掐出的锐痛如此真实,冰凉的地气贴着皮肤,冻得她一个激灵。前世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冰冷刺骨的恨意和毒药穿肠的剧痛,轰然灌入脑海。
明日,辰时。
那个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心腹,三角眼淬着毒光的李嬷嬷,会端着一碗所谓的“安神汤”踏入这扇门。那汤,实则是绝人子嗣的虎狼之药!前世她懵懂无知,本能抗拒,却被污蔑为疯癫失心,彻底钉死在冷宫的耻辱柱上,成为人人可欺的弃子,也为五年后那杯御赐的鸩酒埋下了最初的祸根……
“吱嘎——”
沉重的宫门被推开一条缝隙,冷风裹挟着外间刻意拔高的谄媚声溜了进来。
“李嬷嬷您老慢走!这碗‘安神汤’,奴才保管伺候得一滴不剩,全灌进那小贱人喉咙里去!您就放一百个心,保管叫她这辈子都安分守己,再也翻不了身!” 这声音尖细油腻,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恶毒,苏瑶光死也不会忘记——是看守这冷宫的小太监,小禄子。
“嗯,办利索点。娘娘说了,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一个更显老辣阴鸷的声音响起,是李嬷嬷。
脚步声由远及近,朝着宫门而来。
苏瑶光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冰冷得如同殿外屋檐下垂挂的冰棱。她迅速躺回冰冷的硬板床上,扯过那条单薄破旧的薄被盖住身体,闭上眼睛,呼吸放得轻缓绵长,仿佛陷入沉睡。只是那垂在身侧的手,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
好得很。
仇人们的嘴脸,她刻骨铭心。这一世,就从这碗“安神汤”开始,一笔笔讨还!
“吱呀——”
宫门被彻底推开,发出刺耳的呻吟。一股混合着劣质头油和某种压抑香气的味道率先涌了进来。
李嬷嬷端着黑漆托盘,昂着头,迈着宫里积年老奴特有的、带着点倨傲的步子走了进来。托盘上,一只白瓷碗里盛着深褐色的汤药,热气氤氲,散发出一股奇异的、甜腻得发腥的气味。她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宫女,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看死物一样落在床上的苏瑶光身上。
“殿下,”李嬷嬷停在床边,三角眼居高临下地扫过苏瑶光“沉睡”的脸,声音平淡无波,透着一种虚伪的恭敬,“您身子不爽利,皇后娘娘心慈,特命老奴送来安神汤,助您安寝。”
她话音未落,那两个宫女已如饿虎扑食般上前,一左一右猛地按住苏瑶光的肩膀。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指如同铁钳,死死扣住她单薄的肩骨,瞬间传来的剧痛足以让一个真正的十四岁少女尖叫出声。
苏瑶光“嘤咛”一声,仿佛被惊醒,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初时还带着一丝睡意的迷蒙,却在看清眼前人的瞬间,如同幽深的寒潭,所有的怯懦、惊慌都被一种死寂般的冰冷取代。
前世那碗药下肚后,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绞碎的剧痛感,仿佛又一次在她腹中翻搅起来。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心脏。
“嬷嬷辛苦。”苏瑶光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她像是要抬手整理一下鬓边散乱的发丝,宽大的衣袖随着动作轻轻扬起,状似无意地拂过李嬷嬷手中托盘的边缘。
动作轻柔,时机却妙到毫巅。
“哐当——!”
一声脆响!
那只盛满了深褐色药汁的白瓷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拨开,猛地从托盘上飞了出去!褐黄色的药汁在空中划出一道狼狈的弧线,不偏不倚,兜头盖脸地泼了李嬷嬷满头满脸!
滚烫的液体烫得李嬷嬷“嗷”地一声怪叫,精心梳理的发髻瞬间塌陷,粘稠的药汁顺着她皱纹遍布的脸颊往下淌,糊住了眼睛,流进了张开的嘴里,那甜腻的腥气直冲鼻腔。
“哎呀!嬷嬷!”苏瑶光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大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下意识地就往后踉跄退去。就在她后退的瞬间,那只穿着破旧绣鞋的脚,仿佛无意又极其精准地,狠狠踩在了正站在床边、因这变故而目瞪口呆的小禄子悄悄伸出来、想绊她一脚的脚踝上!
“嗷——!!!”
一声比杀猪还凄厉的惨叫从小禄子喉咙里迸发出来!钻心的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平衡,他那肥胖臃肿的身躯像个失控的肉弹,带着一股难以阻挡的冲势,直挺挺地朝着被药汁糊了脸、正手忙脚乱擦拭眼睛的李嬷嬷撞了过去!
“哎哟!”
“噗通!”
“哗啦——!”
一连串混乱的声响!
李嬷嬷被小禄子这全力一撞,整个人向后倒飞,后背结结实实地撞在墙角那个积满了污秽、散发着恶臭的恭桶上!恭桶应声而倒,里面黄白污秽之物倾泻而出,瞬间将滚作一团的李嬷嬷和小禄子淋了个通透!
“呃…噗嗤…”
角落里,一个新来的、年纪尚小的宫女,目睹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堪称滑稽又恶心的变故,一时没忍住,竟低低地笑出了声。她随即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小脸煞白。
满室狼藉。恶臭弥漫。两个浑身沾满污秽的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挣扎。
唯有苏瑶光,稳稳地站在原地,方才踉跄后退的身形早已站定。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宫装裙裾纤尘不染,如同浊世中唯一洁净的莲花。她微微垂眸,俯视着在粪水里狼狈扑腾的李嬷嬷和小禄子,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
“本宫手滑了。实在对不住嬷嬷。”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泼洒的药汁和翻倒的恭桶,“嬷嬷您这碗‘安神汤’…看来只能留着给您自己压压惊了。”
混乱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只油光水滑、体型硕大的灰毛耗子,悄无声息地从梁柱的阴影里溜了下来。它绿豆似的眼睛闪烁着贼光,目标极其明确,飞快地窜到李嬷嬷方才站立的位置——那里,正是药碗泼洒后,药汁最集中的一小滩污渍。
耗子贪婪地伸出舌头,舔舐着地上的褐色液体。不过几息之间,那耗子肥硕的身体猛地一僵!紧接着便开始剧烈地抽搐起来,四肢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着胡乱蹬踹,小小的嘴巴里溢出白色的泡沫,发出几声微弱而凄厉的“吱吱”声,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四肢僵直,彻底不动了。
“死…死耗子!药…药里有毒!死耗子被毒死了!” 刚从污秽中勉强抬起头、正对上耗子临死蹬腿一幕的小禄子,如同见了鬼一般,指着那僵硬的耗子尸体,失声尖叫起来,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
苏瑶光眸底深处,寒芒如冰锥般骤然掠过!她猛地抬手指向地上那滩药渍和耗子的尸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背叛的震惊与愤怒,响彻整个阴冷的宫殿:
“皇后娘娘赐下的‘安神汤’,竟藏有见血封喉的剧毒!李嬷嬷!”她目光如刀,狠狠钉在刚从污秽中挣扎坐起的李嬷嬷身上,“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假借皇后懿旨,谋害当朝长公主?!”
话音未落,苏瑶光手腕一翻,动作快如闪电。她猛地从自己破旧衣襟的暗缝里扯下一枚毫不起眼、边缘已被磨得有些锋利的玉扣——这是前世在冷宫那三年暗无天日的折磨里,她用磨尖的发簪,在冰冷的墙砖上,一点点、日复一日地磨出来的暗哨!
她将玉扣含在唇间,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吹!
“咻——!!!”
一声尖锐得几乎能刺破耳膜的哨音,如同濒死孤鸟最后的哀鸣,骤然撕裂了毓秀宫死寂的空气,远远地传了出去!
这突如其来的尖啸,让地上翻滚的李嬷嬷和小禄子瞬间忘记了挣扎,惊骇地抬头。那两个按着苏瑶光的粗使宫女也下意识地松了手,茫然四顾。
就在这万籁俱寂、人心震怖的刹那!
“砰——!!!”
一声巨响!
紧闭的、糊着破旧窗纸的宫窗,被人从外面以一股沛然巨力猛地撞开!碎裂的木屑和纸片如同炸开的烟花般四散飞溅!
一道矫健如猎豹的青色身影,裹挟着凛冽的寒风,破窗而入!来人动作迅捷无比,足尖在窗棂上一点,借着冲势在空中一个利落的旋身,稳稳落地的瞬间,已将手中紧握之物——赫然是一根用来清扫庭院的、光秃秃的扫帚杆——如握短枪般横在身前!
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殿下!”
青衣少女落地后,看也未看地上狼藉一片的众人,目光瞬间锁定站在床边的苏瑶光。她单膝点地,声音清越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与决绝。月光透过破窗,照亮她尚显稚嫩却已初露棱角的脸庞,以及那双此刻燃烧着孤狼般忠诚光芒的眼眸。
青鸾!
正是前世那个为她挡下致命毒箭、最终血尽而亡的暗卫青鸾!
苏瑶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前世青鸾倒在她怀里、身体渐渐冰冷的画面再次刺痛了她的神经。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面上只维持着长公主应有的威仪,对着单膝跪地的少女微微颔首,声音冷冽如冰:
“拿下这些意图弑主的狂悖之徒!”
“遵命!”青鸾眼中厉色一闪,应声而起!
她手中那根普通的扫帚杆,此刻在她手中仿佛化作了神兵利器!她身形如鬼魅般疾动,扫帚杆在她手中舞动,发出“呜呜”的破空之声!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快、准、狠!杆头如毒蛇吐信,专挑人体关节脆弱之处和难以防备的软肋下手!
“噗!”
扫帚杆的尖端精准无比地捣在李嬷嬷的胃脘处!李嬷嬷正欲爬起的身体猛地一弓,眼睛暴凸,喉头发出“呃”的一声怪响,随即“哇”地一声,将晚上刚吃的、混合着药汁和污秽的食物残渣狂喷而出,整个人如同煮熟的虾米般蜷缩在地,痛苦地抽搐呻吟。
“哎哟我的娘!”
小禄子见势不妙,顾不得满身恶臭,连滚带爬就想往门口逃窜。青鸾看也不看,手中扫帚杆一个回旋,杆尾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如同钢鞭般狠狠扫在他腿弯的膝窝处!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嗷——!”小禄子发出杀猪般的惨嚎,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扑通一声向前栽倒,一张油腻的胖脸结结实实拍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鼻血瞬间喷涌而出,和脸上的污秽混在一起,狼狈不堪。他挣扎着想抬头,却感觉两条腿像是断了一般,彻底失去了知觉。
另外两个粗使宫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瑟瑟发抖,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四人,已全部倒在地上,呻吟哀嚎,失去了反抗能力。
整个毓秀宫,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压抑的痛哼。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小禄子趴在地上,涕泪横流,混合着鼻血和污秽,糊了满脸,模样凄惨无比。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不顾一切地嘶喊起来:“是皇后…不不不!是秦首辅!是他!是他让奴才盯着您的!他说…他说您长得太像…太像先帝爷那位元后娘娘了!说您留着就是个祸害,迟早会翻出大浪来!留不得!他早就想除掉您了啊殿下!奴才只是听命行事!求殿下开恩!开恩啊!”
“元后娘娘……”苏瑶光口中轻轻吐出这四个字,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那个在她出生之日便“血崩而亡”的母后?
那个在宫廷秘录中讳莫如深、连画像都被尽数焚毁的母后?
前世直到饮下那杯鸩酒,魂归黄泉,她都不知道,自己这张酷似生母的脸,竟成了催命的符咒!秦嗣源…这个老匹夫!这条盘踞在朝堂之上的毒蛇!他的手,比她想象的伸得更早!更毒!更绝!
窗外,一阵极其细微、压抑的呜咽声,如同受伤幼兽的哀鸣,断断续续地飘了进来。这声音极轻,混杂在殿内的呻吟和风声里,几乎难以察觉,却像一根细针,刺中了苏瑶光心中最柔软的一处。
她推开那扇被青鸾撞破的残窗。
凛冽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看见墙角蜷缩着一个瘦小单薄的身影。那是个穿着破烂单衣的小太监,看上去不过**岁年纪,小脸冻得青紫,嘴唇乌黑,浑身缩成一团,像一片即将被寒风撕碎的枯叶,正瑟瑟发抖。他死死咬着嘴唇,试图压抑那控制不住的呜咽,眼泪在脏污的小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白痕。
小安子!
正是前世那个在所有人都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冷宫岁月里,偷偷省下半个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馒头,冒着被杖毙的风险塞给她的小哑巴太监!也是最终为了替她传递一句求救的话,被乱棍活活打死在宫道上的小安子!
一股混杂着酸楚的暖流猛地冲上苏瑶光的眼眶,又被她死死压了下去。她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同样破旧却还算厚实的斗篷,毫不犹豫地俯身,将它紧紧裹住小安子几乎冻僵的身体。
突如其来的温暖让蜷缩的小安子猛地一颤,他惊恐地抬起头,一双因为冻饿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盛满了茫然和难以置信。当他看清眼前人是谁时,那双眼睛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点亮。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在脏污的小脸上冲出更多的白痕。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哑气音,一只冰冷的小手急切地指向殿内还在地上翻滚呻吟的李嬷嬷,又拼命地指向自己的喉咙,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强烈的示警意味!
苏瑶光的心像是被泡在温热的酸水里,又暖又涩。她蹲下身,凑近小安子几乎冻僵的小耳朵,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声音说道:
“替我办件事。去找皇上,就说……”她快速而低声地交代了几句,然后将一枚被她磨得边缘锋利、几乎成了棱锥形的碎玉塞进小安子冰冷僵硬的小手里,“把这个交给他。告诉他……”苏瑶光的目光透过破窗,望向皇宫深处那一片象征着至尊权力的巍峨殿宇,声音低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阿姐想他了。”
小安子死死攥紧手中那枚带着苏瑶光体温的碎玉,仿佛攥住了唯一的希望和使命。他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看着苏瑶光,那双大眼睛里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他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像一只终于找到方向的小兽,将苏瑶光的斗篷裹得更紧,然后敏捷地一缩身子,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从破窗下的阴影里溜了出去,眨眼间便消失在浓重的黑暗里。
远处,隐约传来了禁军巡逻时甲胄碰撞所特有的、沉重而富有节奏的铿锵声,正朝着毓秀宫的方向而来。
苏瑶光缓缓站起身,最后瞥了一眼还在污秽中痛苦呻吟、眼神怨毒地盯着她的李嬷嬷,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峭到极致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沉淀了前世血泪的恨意和重掌命运的决绝。
“秦嗣源,”她对着殿外无边的黑暗,无声地启唇,冰冷的字眼如同淬毒的冰凌,砸落在死寂的空气中,“本宫回来了。”
残月彻底隐入厚重的云层之后,天地间最后一点微光也被吞噬。毓秀宫内外,死寂如坟。只有墙角那只早已僵硬的耗子尸体旁,一滴尚未干涸的褐色药汁,正沿着青砖冰冷的缝隙,缓缓地、蜿蜒地向下渗透,留下一条扭曲的痕迹,如同一条蛰伏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