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挂断电话后,在真皮沙发上坐了整整半个小时。
那部黑色的拨盘电话如同某种不知名的野兽,静静地蛰伏在茶几上。听筒里那个苍老而傲慢的声音似乎还残留着余温,顺着电话线爬出来,将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固了。
烟灰缸里,烟头已经堆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小山。缭绕的青烟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格外浑浊,将顾城的面容笼罩在一层灰败的阴影里。
林凡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
平日里那个意气风发、仿佛天塌下来都能当被子盖的男人,此刻背影竟显得有些萧索。他低垂着头,双手交握抵在眉心,像是在与某种巨大的、无形的压力做着无声的对抗。
夕阳透过落地窗,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有些孤单。
林凡的心没来由地紧了一下。她放轻脚步,走到他身后,温热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的太阳穴上,力道适中地按揉着。
“怎么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一阵抚平焦躁的微风,“公司出事了?还是……那边又有动静?”
顾城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反手抓住了林凡的手。他的手掌干燥而滚烫,力道很大,捏得林凡有些生疼,仿佛想从这具温软的身体里汲取支撑下去的力量。
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那个名字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没事。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要回来而已。”
他转过头,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惯有的、带着几分痞气的笑容。只是这一次,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反而像是浮在水面的一层薄油,勉强维持着平静的假象。
“无关紧要的人?”林凡反问了一句,目光落在他紧绷的下颌线上。
顾城避开了她的视线,站起身,用力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噼啪的脆响。“明天要办宴会,说是给咱们顾夫人接风洗尘,实际上……”他冷笑一声,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是一场鸿门宴。”
林凡的手指在空中顿了顿。接风洗尘?在这个节骨眼上?
她看着顾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脑海中浮现出前世关于顾家那些错综复杂的传闻。那个在省城呼风唤雨、手段狠辣的“老夫人”,那个视顾城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嫡母。
“你是说……她要来?”林凡试探着问。
顾城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帮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动作温柔得近乎小心翼翼。“媳妇,明天这场仗不好打。你是主角,早点休息,别累坏了。”
既然顾城不想说透,林凡便也不再追问。
夫妻之间,有时候需要一点留白的默契。她知道,如果连顾城都感到棘手,那明天的暴风雨,恐怕比想象中还要猛烈。
……
第二天,顾家庄园热闹非凡。
为了这场所谓的“接风宴”,或者说是顾城向整个省城宣告回归的“示威宴”,整个庄园被布置得极尽奢华。
八零年代的豪门宴席,讲究的是排场和热闹,还没学来后来那种精致却冷漠的西式冷餐会。流水席摆了整整五十桌,从正厅一直延伸到修剪整齐的后花园。
红色的桌布如同铺开的鲜血,热烈而张扬。
从城里请来的特级厨师班底,在后院支起了几口直径一米的大铁锅。炉火烧得正旺,木柴噼啪作响,大师傅们光着膀子,挥舞着巨大的铁勺,在白色的蒸汽中若隐若现。
红烧肘子浓油赤酱的香气、清蒸江团鲜嫩的味道、还有爆炒腰花那股子独特的辛辣,混杂在一起,顺着风飘出二里地,勾得庄园外的路人都忍不住驻足吞咽口水。
门口的停车坪上,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场小型的万国车展。
在这个私家车尚属稀罕物的年代,桑塔纳、伏尔加这种平日里让人侧目的车,在这里只能算是入门款。几辆漆黑锃亮的奥迪100,甚至还有两辆挂着特殊牌照、车头插着小旗的红旗轿车,静静地停在最显眼的位置,无声地彰显着这场宴会的含金量。
整个省城的头面人物,几乎都来了。
商界的巨鳄、政界的新星、还有那些依附于豪门生存的各色人等,一个个西装革履,满脸堆笑地穿梭在人群中。寒暄声、恭维声、酒杯碰撞的清脆声,交织成一首浮华的乐章。
而在大厅的一角,一群衣着光鲜的贵妇人正聚在一起。她们手里摇着绸面的折扇或拿着高脚杯,眼神却时不时地往楼梯口瞟,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那是等着看戏的眼神。
“哎,你们听说了吗?顾家老二娶的那个媳妇,是个地地道道的村姑。”王太太压低了声音,虽然是在说悄悄话,但音量却恰好能让周围一圈人听见。她手里那把檀香扇摇得飞快,以此来掩饰眼中的兴奋。
“可不是嘛!”旁边一位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李夫人立刻附和道,语气里满是优越感,“听说还是赖上顾二少的。这种乡下丫头,估计连刀叉怎么拿都不知道。今天这种大场面,怕不是要吓得当场腿软。”
“我还听说啊……”另一个凑过来的名媛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她为了恢复身材,这段时间把自己折腾得不轻。刚生完孩子没多久,估计现在是一脸菜色,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呢。”
“咯咯咯……”
一阵刺耳的娇笑声在角落里荡漾开来。
王太太用扇子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眼角的细纹都挤了出来:“咱们啊,就等着看笑话吧。这一身土气,那是洗不掉的,就算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就算嫁进豪门,那也就是个负责生孩子的工具。”
就在这群人嚼舌根嚼得正起劲的时候,大厅里的光线突然变了。
原本柔和的壁灯似乎暗了一下,紧接着,那盏悬挂在穹顶正中央、足有三层楼高的巨型水晶吊灯骤然亮起全功率。
璀璨的光芒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将大理石地面照得如同镜面一般反光。
所有人的交谈声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笃、笃、笃。”
楼梯口传来一阵富有节奏的声响。那是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台阶的声音,清脆、稳定,不急不缓,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人们的心跳节奏上。
众人的目光像是被磁铁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汇聚过去。
只见蜿蜒的旋转楼梯上,两道身影缓缓走下。
左边的男人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身姿挺拔如松,正是今晚的主人顾城。但他此刻并不是主角,所有的光芒,似乎都集中在了他臂弯里挽着的那个女人身上。
林凡挽着顾城的手臂,微微抬着下巴,步履从容。
她穿着一件正红色的丝绒掐腰礼服,这种极难驾驭的颜色穿在她身上,非但没有半分俗气,反而衬得她皮肤白皙胜雪,宛如最上等的羊脂玉。礼服贴合着她的身段,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刚出月子的产妇。
乌黑的长发被一支翡翠簪子随意挽起,几缕碎发垂在耳畔,增添了几分慵懒的风情。她修长的天鹅颈上,并没有佩戴什么繁复的珠宝,只有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锁骨深陷,美得令人窒息。
她的妆容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不同于这个年代流行的浓妆艳抹,而是一种极其高级的哑光妆面。眉眼如画,红唇似火,整个人像是一团燃烧在冰原上的烈焰,又像是一朵盛开在暗夜里的牡丹。
没有臃肿,没有憔悴,没有怯懦。
只有令人不敢逼视的美艳,和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刻在骨子里的自信。
大厅里瞬间安静得可怕,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王太太手里那把摇得正欢的折扇,“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她嘴巴张得老大,足以塞进一个鸡蛋,呆呆地看着那个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女人,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刻薄话,此刻全都被堵在了嗓子眼。
“这……这是刚生完孩子?”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怀疑人生的颤抖。
旁边的李夫人更是忘了眨眼,死死盯着林凡的腰肢:“这腰身……怎么可能?比我家那没生过孩子的姑娘还细啊!她是吃仙丹了吗?”
原本等着看笑话的人群,此刻眼里只剩下了惊艳、嫉妒,以及深深的不可置信。
这就是传闻中的村姑?这就是那个只会躲在男人背后的乡下女人?
开什么玩笑!这气场,说是省城首富的千金也有人信!
顾城敏锐地捕捉到了周围气氛的变化。那些原本投射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和轻蔑的目光,此刻统统变成了对他身边这个女人的惊叹。
之前因为那通电话而积压在心口的阴霾,在这一瞬间散去了一大半。
他挺直了腰杆,嘴角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终于染上了几分真心。他微微侧过头,看着身边的妻子,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这哪里是什么需要他保护的小女人,分明就是一颗无论在哪里都会发光的钻石。
他像是炫耀稀世珍宝的小男孩,带着林凡穿梭在人群中。
“王总,好久不见。介绍一下,这是我爱人,林凡。”
“李局,这位是内人,林凡。”
每走一步,每介绍一次,顾城的声音里都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骄傲。
林凡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她并没有像其他人预想的那样手足无措,反而落落大方。前世在信息爆炸时代积累的见识,成了她最好的武器。
当一位做外贸的大佬试探性地聊起最近的国际汇率波动时,林凡只是淡淡地插了几句嘴,提到了“广场协议”后的日元升值趋势以及对国内纺织业的潜在影响。
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切中要害,听得那位大佬眼睛一亮,连连点头,甚至拿出了随身的小本子记录起来。
“顾老弟啊!”那位大佬拍着顾城的肩膀,由衷地感叹道,“你这是娶了个女诸葛啊!这见识,这眼光,咱们这群老家伙都自愧不如!”
顾城哈哈大笑,举起酒杯:“过奖,过奖,内人也就是平时爱看报纸。”
这一刻,林凡不再是那个传闻中运气好的农村丫头,而是真正能站在顾城身边,与他并肩作战的顾家主母。
宴会的气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音乐声变得激昂起来,侍者们端着香槟穿梭如织。顾城整理了一下领结,牵着林凡的手,大步走上了位于大厅正前方的主席台。
他拿起麦克风,轻轻拍了两下,全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
“各位亲朋好友,感谢大家百忙之中……”
就在顾城准备发表致辞,正式宣布他在省城的商业版图时。
“轰——”
庄园厚重的雕花铁门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被什么重物狠狠撞击。
紧接着,一束刺眼的车灯强光如同利剑一般,毫无顾忌地撕裂了庄园的夜色,直直地射入宴会厅的大门,晃得门口的宾客纷纷抬手遮眼。
保安惊慌失措的阻拦声被淹没在引擎低沉的轰鸣声中。
一辆漆黑的、加长版的林肯轿车,像一头傲慢的黑色巨兽,无视了一切礼仪和规矩,径直碾过红地毯,甚至压倒了几盆名贵的鲜花,嚣张至极地停在了宴会厅的正门口。
那巨大的车身,几乎堵住了整个大门,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全场哗然。
在这个人均工资几十块的年代,能坐得起这种加长林肯的人,整个省城屈指可数。这不仅仅是财富的象征,更是权力的展示。
车门缓缓打开。
并没有人立刻下来。
先是一只穿着黑色丝绒高跟鞋的脚,优雅而缓慢地踏在了地面上。鞋跟尖细,落地无声,却仿佛踩在了顾城的心尖上。
紧接着,一个穿着全套黑色香奈儿定制套装的中年女人走了下来。
她脖子上戴着一串圆润饱满的珍珠项链,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小,在灯光下散发着温润却冰冷的光泽。头发烫得一丝不苟,每一根发丝都待在它该待的地方,透着一股子刻板的精致。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眼角有了细纹,但这并没有折损她的美貌,反而沉淀出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那双眼睛狭长而锋利,虽然笑着,却冷得像数九寒冬的冰凌。
她虽然只是一个人站在那里,却仿佛身后站着千军万马。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慢和上位者的气息,瞬间压倒了全场。
大厅里原本热烈的气氛,像是被泼了一盆液氮,瞬间冻结。
顾城站在台上,握着麦克风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麦克风发出一声刺耳的“滋——”啸叫声,回荡在死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他看着那个女人,眼神冷得像冰,嘴角那一抹僵硬的笑意彻底消失了。
那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也是他童年所有噩梦的来源——顾家正房大夫人。
女人并没有急着说话。她摘下墨镜,动作慢条斯理地折叠好,递给身旁的保镖。
然后,她抬起头,那双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缓缓扫过全场。她的目光在那些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大佬身上掠过,就像是在看一群还没开化的乡巴佬。
最后,她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台上的林凡身上。
那一瞬间,林凡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了。那眼神里没有善意,只有**裸的挑剔、嫌弃,以及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蔑。
仿佛在看一件不仅廉价,而且还沾染了污泥的劣质品。
女人轻轻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大,语调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穿透力,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阿城啊。”
她叫着顾城的小名,语气却像是在唤一条不听话的狗。
“这就是你在乡下千挑万选出来的媳妇?”
她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这品味……啧啧,真是把我们顾家百年的脸面,都丢到泥沟里去了。”
一句话,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顾城和林凡的脸上,也让整个接风宴,瞬间变成了一场充满了硝烟味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