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空洞,仿佛一个盘踞在灵魂深处的黑洞,吞噬着一切光明与温暖。
董俷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冰冷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凝聚。
他知道,想要填补这个空洞,唯有权力,足以扭转乾坤的权力。
就在此时,县寺外传来一阵喧哗,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临颍县尉领着一众官吏,几乎是小跑着迎了出去,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
一辆古朴而雅致的马车缓缓停下,车帘掀开,一位身着儒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仆从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他神情温和,目光清澈,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名士风范,正是当世大儒蔡邕。
面对县尉的卑躬屈膝,蔡邕只是淡然颔首,从容应对,尽显大家气度。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人群,与董俷对视的刹那,那份淡然中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一场极尽奢华的接风宴后,蔡邕以旅途劳顿为由,谢绝了所有人的陪同,却唯独留下了董俷,并让其心腹将书房的门紧紧关上。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屋子,瞬间只剩下两人。
空气仿佛凝固了,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蔡邕脸上的温和笑容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三封用火漆封口的信函,郑重地推到董俷面前。
“这三封信,关系重大。”蔡邕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与白日里那个温文尔雅的大儒判若两人,“其中一封,务必请你亲手交予令尊。信中所言,或可影响朝堂风向,为令尊在西凉……争取更多转圜的余地。”
指尖触碰到信函的刹那,董俷仿佛感觉到的不是纸张的温润,而是一种足以灼伤魂魄的滚烫。
他猛地抬起头,迎上蔡邕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他瞬间明白了,这不仅仅是三封信,更是三座沉甸甸的大山,是蔡邕这位士人领袖押下的政治赌注,而自己,就是那个被选中的信使和执行者。
那份来自未来的记忆带来的狂妄与自信,在这一刻被沉重的现实压得粉碎。
他心中的空洞非但没有被填补,反而被这突如其来的责任感撑得更大、更深。
“蔡公……”董俷的喉咙有些发干,他接过信,只觉得千斤重担压在了肩上,心中既惊且沉。
蔡邕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话锋却陡然一转:“昨日被你擒获的那个黄巾渠帅,叫黄劭,对吗?”
董俷心中一凛,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此人,只得点头称是。
“此人虽出身草莽,却颇有才干,只可惜生不逢时,又无门第可依,才误入歧途。”蔡邕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这世道,寒门之士想要出头,比登天还难。世家大族构筑的壁垒,早已将上升之路堵死,他们若不依附,便只能沉沦,甚至反抗。可惜,可惜了。”
他看着董俷,目光锐利:“我欲为你请一道赦令,赦免其罪。你可愿用他?”
董俷的瞳孔骤然一缩。
蔡邕这是在向他示好,甚至是在投资。
一个黄劭不足为虑,但蔡邕的态度却意义非凡。
这番话,既是对黄劭的惋惜,又何尝不是在点拨他董俷?
同样是出身“不堪”的西凉武人,同样被中原士族所轻视,他们与那些寒门之士,在某种程度上,不都是被排斥在权力核心之外的人吗?
尽管心中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存有疑虑,董俷却并未表露分毫。
他缓缓点头,沉声道:“晚辈,但凭蔡公做主。”那双本就锐利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被现实狠狠刺痛后的冷峻。
见他应允,蔡邕的神色缓和下来,屋内紧绷的气氛也为之一松。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了刘望的声音,他似乎是来向蔡邕请教什么学问。
蔡邕闻声,竟主动开门,让刘望进来。
当他得知刘望对古文经学颇有见地时,眼中流露出欣赏之色,竟当场开口,邀刘望随他一同返回其故里陈留圉城,入他门下潜心求学。
这无异于天降的机缘让刘望欣喜若狂,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当即就要跪下行拜师之礼。
就在刘望叩首之前,董俷却抢先一步,对着蔡邕深深一揖:“蔡公高义,晚辈钦佩。只是圉城路途遥远,恐有宵小侵扰。晚辈斗胆,请缨护送蔡公与子初兄还乡,以尽绵薄之力。”
他的姿态恭敬至极,言语也无可挑剔,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精明。
护送是假,将自己与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儒牢牢绑定在一起才是真。
既是为了自身安全,也是为了借势。
蔡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内心的真实意图。
片刻的迟疑后,他缓缓颔首:“如此,便有劳了。”
这句应允,让屋内三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
看似缓和的气氛之下,实则暗流涌动,每个人都打着自己的算盘。
临行之日,一切准备就绪。
董俷将刘望拉到一旁,低声说道:“子初,此去圉城,我未必能陪你太久,待安顿好蔡公,我可能就要折返。”
刘望此刻满心都是求学的喜悦,浑不在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道:“无妨!待我学有所成,定会回乡寻你。到时候,我把典韦那家伙也带来,跟你比比,看到底谁长得更丑些,免得他总说自己天下无双!”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一直站在不远处,沉默不语的顾雍脸色忽然微微一变。
他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眸子倏地眯起,望向了远方驿道的尽头。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地平线上,一骑绝尘,卷起漫天黄沙,如同一条张牙舞爪的土龙,正朝着县寺方向疯狂扑来。
那骑士伏在马背上,仿佛与坐骑融为一体,速度快得惊人,显然是传递着十万火急的军情。
刘望的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心都猛地提了起来。
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战鼓般重重捶打在每个人的心口。
顾雍那张素来平静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去了几分,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越来越近的烟尘,眼神中是众人从未见过的复杂与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