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盒开启的刹那,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声,在这死寂的书房中不啻于一声惊雷。
蒲元的呼吸瞬间停滞,双眼死死盯住董俷的双手,那双曾捏碎人喉骨的手,此刻却轻柔地捧起了盒中那几卷泛着暗沉光泽的竹简。
这便是他蒲氏一族最后的荣耀与仅存的希望——《蒲门考工录》。
为了它,他可以付出一切,包括尊严与生命。
董俷没有立刻翻看,他的指腹缓缓摩挲着竹简上冰凉的牛皮绳,感受着岁月留下的粗糙质感。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蒲元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那是一种将身家性命全部押上的赌徒才有的眼神。
半晌,董俷抬起头,目光却越过蒲元,望向了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我若给你一处工坊,百名工匠,无数钱粮,”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个字都像铁锤敲在蒲元的心上,“你又能为我打造出什么?复原的连弩?更坚固的铠甲?”
蒲元闻言一震,眼中瞬间燃起狂喜,以为董俷已经答应,他激动得嘴唇哆嗦,正要叩首谢恩,却被董俷接下来的话语钉在了原地。
“不,”董俷摇了摇头,眼神锐利如鹰,“我不要你困守一隅。我要你走出这片土地,去冀州看一看甄家的冶铁术,去南阳瞧一瞧黄氏的机巧,去蜀中探一探蒲元你本家的锻造秘法。天下之大,能工巧匠何其多也!我给你钱,给你人,给你我的信物,让你游历天下,博采众长。待你归来之日,我要的不是一件兵器,而是一个能颠覆这个时代军备的全新体系!”
一番话如滚滚洪流,彻底冲垮了蒲元固守多年的狭隘心防。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被拒绝,被羞辱,或是被勉强收留,却唯独没有想过,眼前这个以凶悍闻名的少年,竟有如此吞吐天地的胸襟与气魄!
他要的不是一个匠人,而是一位宗师!
这早已超出了交易的范畴,而成了一种近乎神圣的托付。
蒲元呆立当场,震惊过后,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直冲眼眶,他猛地双膝跪地,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沙哑变形:“主公!蒲元……愿为主公赴死!”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轻柔的脚步声,绿漪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她先是看了一眼叩拜在地的蒲元,随即目不斜视地将托盘呈到董俷面前。
托盘上,一块巴掌大小、通体黝黑的铁牌静静躺着,造型粗犷,上面用阳文刻着三个张牙舞爪的大字。
“公子,这是老夫人命人加急打造的信物。”绿漪的声音清冷如泉水,“老夫人还托奴婢转告一句话:巨魔挥金锤,天下皆震惊。”
“巨魔士……”董俷的指尖在那三个字上缓缓划过,感受着铁牌边缘锐利的棱角。
那句话,如同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他心中早已堆满的野望。
巨魔挥金锤,天下皆震惊!
何等的霸气,何等的期许!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一支头戴狰狞面甲、身披重铠的铁骑,如远古巨魔般踏破金城的城墙,将韩遂的旗帜碾为齑粉。
一抹残忍而冰冷的笑容,在他嘴角悄然扬起,让一旁的绿漪都下意识地感到了几分寒意。
“传裴元绍、董召、董弃!”董俷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很快,三条壮硕的身影大步跨入书房。
裴元绍沉稳如山,董召悍勇外露,董弃则带着一股水寇特有的桀骜。
三人见主公神情肃穆,立刻单膝跪地,齐声道:“主公!”
董俷从书架上抽出三卷早已备好的兵书,沉声道:“裴元绍,此乃《步战要术》,我命你总领步军,为全军之基石!”
“董召,此为《骑射阵法》,你所部骑军,当为全军之锋矢!”
“董弃!”他的声音变得格外严厉,“你麾下五百精锐,皆是百战余生,今赐名‘伏波铁骑’,为我军之尖刀!此《水陆攻伐录》,望你用心研读,不负其名!”
三卷厚重的兵书,代表着至高无上的信任与权柄。
裴元绍三人激动得浑身颤抖,眼中热血翻涌,他们双手高高举起,恭敬地接过兵书,只觉得这薄薄的竹简比千钧巨石还要沉重。
“末将(属下)定不负主公厚望!”三人异口同声,声震屋瓦。
然而,当他们低下头,看到竹简封面上那几个龙飞凤舞的篆字时,脸上的激动却瞬间凝固了。
三人面面相觑,眼神从狂热变成了茫然,又从茫然转为一丝无法掩饰的尴尬与羞愧。
他们……一个字也不认识。
裴元绍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涨得通红,他出身草莽,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
董召和董弃也好不到哪里去,常年在刀口上舔血,哪里有机会碰触笔墨。
这象征着荣耀的兵书,在他们手中,竟成了一卷无法解读的天书。
董俷将三人的窘态尽收眼底,却没有丝毫意外。
他冷冷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兵书,是死的。看不懂,它就是一堆废竹片。只有看懂了,用活了,它才能变成杀人的利器。”
他转向一直静立在侧的绿漪:“从今日起,他们三人每日操练之余,都由你来教授识字。我会亲自考核,何时能通读兵书,写出自己的心得,何时才算真正执掌兵权。若通不过……”董俷的眼神骤然变冷,“便滚回去当一个大头兵!”
此言一出,三人浑身剧震,羞愧瞬间被一股更强烈的决绝所取代。
他们知道,主公不是在开玩笑。
这既是命令,也是一次脱胎换骨的机会。
“是!”三人再次叩首,这一次的声音里,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坚定。
绿漪对着董俷微微一福,悄然退下。
她要去准备笔墨纸砚,还有最基础的《仓颉篇》。
这位昔日的闺阁侍女,此刻却将成为三军统帅的启蒙之师。
书房内的气氛,在这一刻变得无比肃穆,仿佛一场无声的蜕变,已经拉开了帷幕。
“我军步、骑、伏波铁骑,当有一个总名。”董俷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举起那块铁牌,目光扫过三人,“便以老夫人的期许,定名‘巨魔士’!”
“巨魔士!”三个字从裴元绍等人口中念出,带着一股蛮荒而凶悍的气息。
董俷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刀,穿透窗棂,直刺向遥远的金城方向。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韩遂,等着我……”
话音未落,屋外平地起惊雷,狂风骤然大作,卷起漫天黄沙,如同群魔乱舞,狠狠扑打在窗户上,发出“噼啪”的爆响。
一场席卷凉州的血色风暴,似乎已在酝酿之中。
然而,董俷的目光却在风沙之中,缓缓从代表着武力与征伐的西方,转向了那文风鼎盛、人才辈出的遥远中原。
他看着眼前这几位连字都不识的悍将,想到了即将踏上求学之路的蒲元,心中忽然升起一个明悟。
拳头再硬,也只能打下一片土地;利刃再锋,也只能斩断敌人的脖颈。
但要真正撼动这个天下,光有“力”与“器”是远远不够的。
他还需要一种东西,一种能驾驭这一切的“魂”。
那魂,不在凉州的黄沙里,而在中原的庙堂与学宫之中。
凉州的这场风暴,终究只是个开始。
真正的战场,或许在更远的地方。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那不再是单纯的冷酷,而是夹杂着一丝对未知挑战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