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石嶙峋的河谷中,冰冷刺骨的河水漫过脚踝,每一个拖着残躯前行的人,脸上都写满了麻木与疲惫。
他们是董俷的残兵败将,是金城之战后的幸存者,此刻驱动他们的,已非忠诚,而是仅存的求生本能。
董俷走在队伍的最前方,高大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塔,为身后的人劈开荆棘,踏平险路。
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即将脱险的喜悦,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一次又一次地越过身后这些虚弱的追随者,望向金城的方向。
视线仿佛能穿透层层山峦,看到那座被烈火与背叛吞噬的城池。
血腥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震天的喊杀声与临死前的惨叫声,依旧在他耳边回响。
那些曾经对他宣誓效忠,却在关键时刻背后捅刀的面孔,一张张在他脑海中闪过,清晰如昨。
每当这时,他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指节便会捏得发白,一股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杀意自心底升腾,却又被他强行压下。
现在还不是时候。
复仇的烈焰必须在心底锻造成更锋利、更致命的刀,而不是在此刻毫无意义地燃烧,将自己和这仅存的百余条性命一同化为灰烬。
“主公,快看!前面就是山口了!”一个亲卫嘶哑着嗓子,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叫喊起来。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前方原本浓密的雾气已渐渐散去,山坳的尽头,一个狭窄的出口清晰可见。
只要冲出那里,便如蛟龙入海,再也无人能困住他们。
压抑已久的死寂被打破了,人群中爆发出微弱的欢呼,疲惫的脚步也仿佛注入了新的力量,开始加快。
希望,如同熹微的晨光,终于刺破了绝望的浓雾。
然而,董俷的心却猛地一沉。
他眼中的警惕非但没有放松,反而绷紧到了极致。
太过顺利了。
从金城一路逃亡,追兵虽紧,却总在关键时刻被他们甩开,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刻意将他们驱赶到这个地方。
就在队伍的最前列即将踏出山口的那一瞬间,一声刺耳的铜锣巨响,毫无征兆地划破了山谷的宁静!
“铛——!”
声音尖锐而凄厉,仿佛是死神的丧钟。
几乎是同一时刻,两侧原本看似平静的山坡之上,人影绰绰,无数面旗帜迎风招展,密密麻麻的箭簇在稀薄的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寒芒,组成了一片令人窒息的钢铁森林。
森然的杀机如同一张巨网,从天而降,将这百余人死死笼罩在内。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一盆冰水当头浇灭。
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脸上的狂喜凝固成惊恐,欢呼声卡在喉咙里,变成了压抑的抽气声。
前一刻还是生机勃勃的出口,此刻已然化作了黄泉路的大门。
死寂,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沉重的死寂,笼罩了整个队伍。
恐慌与绝望,如同瘟疫般无声蔓延,一些意志薄弱的士卒,手中的兵器已“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董俷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缓缓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刀锋映照出他冷峻如冰的侧脸。
他知道,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一个必杀之局。
然而,预想中的箭雨并未落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连呼吸都已停滞的时刻,山坡上的伏兵阵中,突然冲出一骑快马。
那战马神骏异常,如离弦之箭般沿着陡峭的山坡飞驰而下,马蹄卷起碎石尘土,竟硬生生在伏兵阵中冲开一条道路。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兀的一幕吸引,包括董俷。
他握紧了刀,准备迎接最后的血战。
可那名骑士并未冲向他们,而是在距离董俷十步之遥的地方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骑士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他身上的甲胄样式,董俷再熟悉不过。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那人已大步上前,在漫天箭雨的威胁下,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对着董俷轰然单膝跪地,头颅深垂,用一种混杂着激动、愧疚与狂热的嘶哑声音,高声呼喊:
“末将裴元绍,救驾来迟,请主公恕罪!”
声音在死寂的山谷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董俷的心上。
裴元绍!
这个名字让董俷如遭雷击,他瞳孔猛地放大,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神情。
裴元绍,他的心腹悍将,在金城之战中为掩护他撤退,早已确认战死,尸骨无存!
眼前这个跪在地上的人,无论是身形、声音,还是那股悍不畏死的气势,都与他记忆中的裴元绍别无二致。
这是幻觉?还是敌人更恶毒的圈套?
山坡上,那片钢铁森林纹丝不动,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这诡异的一幕上,原本必杀的箭阵,竟因这单膝跪地的一人,而凝滞不发。
一丝微弱的希望,如风中残烛,在董俷心底摇曳升起,却又被更深沉的疑云笼罩。
他死死盯着眼前这个本该是亡魂的旧部,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这突如其来的“生机”,比刚才的绝路,更像一个吞噬人心的无底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