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死一般的压抑。
董府深处,老夫人的静室里,连烛火的跳动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光晕凝滞不动。
檀香与朽木混合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比冬日的铅云更加沉重。
董玉,这位在陇西呼风唤雨的董家家主,此刻却像个犯错的孩童,垂手立在母亲面前。
他的指节因过分用力而捏得发白,彰显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卫家,这次是铁了心要借嫁女之名,行吞狼之实。”老夫人端坐于榻上,手中捻动的佛珠终于停下,那双看过太多风浪的眼睛浑浊却锐利,像藏在鞘里的旧刀,虽不锋利,却带着岁月的寒气。
“朝中有人递了话,卫觊那老狐狸,已经上疏弹劾你私通羌胡,意图不轨。迎亲是假,带着天子密诏来锁拿我们父子是真。”
她的声音平淡如水,没有一丝波澜,可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董玉和一旁侍立的董俷心上。
“母亲,那我们……”董玉的声音干涩沙哑。
“走。”老夫人只说了一个字,却不容置疑。
“你带着俷儿,还有绿漪,连夜出城,去西凉。那里天高皇帝远,是我们董家的根。只要你们在,董家就在。”
逃跑?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在董俷的脑子里。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尚带几分稚气的脸上,双眼赤红如血。
凭什么?
凭什么他董家要像丧家之犬一样逃离经营百年的陇西?
凭什么姐姐要成为这场阴谋的牺牲品?
“我不走!”少年压抑的怒吼如困兽嘶鸣,在寂静的屋中炸开。
“奶奶,父亲!我们跟他们拼了!我董家男儿,没有孬种!”
“住口!”董玉厉声呵斥,可语气中却透着一丝无力。
老夫人没有看董俷,只是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心力。
“拼?拿什么拼?卫家身后是整个朝堂,是那些恨不得将我们生吞活剥的士族。我们一动,就是谋逆大罪,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
这四个字彻底击垮了董俷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他胸中那股无处宣泄的狂怒与憋屈,像失控的野火,瞬间吞噬了他的理智。
“砰!”
一声巨响,屋角的青瓷宝瓶被董俷一脚踹得粉碎,碎片四下迸射。
他还不解气,转身又将一张花梨木矮几生生掀翻在地。
茶具、摆件稀里哗啦碎了一地,狼藉不堪。
他像一头疯狂的幼兽,用最原始的破坏来发泄着内心的愤懑与无力。
一旁的绿漪吓得脸色惨白,双手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
她看着那个平日里虽然顽劣但总会护着她的少爷,此刻浑身散发出的暴戾气息,让她感到陌生又恐惧。
满室狼藉中,董俷气喘如牛,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
他恨,恨自己的弱小,恨家族的命运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混乱中,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如碎冰撞玉,突兀地在门口响起。
“哎呀,我当是谁这么大火气,原来是我的小铁疙瘩在发脾气呢?”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董媛一袭华美的嫁衣外只披了件素色罩衫,施施然地倚在门框上。
她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目光扫过一地狼藉,非但没有惊慌,反而饶有兴致,仿佛在欣赏一出有趣的闹剧。
“媛儿,你怎么来了!”董玉又惊又怒。
董媛没有理会父亲,莲步轻移,踩着满地碎片,径直走到董俷面前。
她俯下身,捡起一块锋利的瓷片,在指尖轻轻转动,那抹笑容在她绝美的脸上漾开,却带着一股子妖异的血腥味。
“逃去西凉?那多没意思。”她轻声说道,话语轻快得像在讨论一场春日的游戏,“奶奶,父亲,我倒有个计策,叫‘敲山震虎’。”
老夫人原本闭着的眼睛猛然睁开,射出一道精光。
董媛将瓷片随手一扔,发出清脆的响声,继续说道:“卫家的迎亲队伍,不日便到临洮地界。那地方,羌人马贼不是最猖獗吗?若是他们‘不幸’遇上了马贼,人财两空,那也只能怪他们运气不好,与我董家何干?”
话音落下,满室俱静。连董俷的粗重喘息都停滞了。
董玉倒吸一口凉气,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番狠毒到骨子里的话,竟是从自己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口中说出!
截杀朝廷命官的迎亲队伍,嫁祸羌人,这已不是胆大包天,而是疯了!
老夫人却沉默了,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像是在评估这桩疯狂买卖的风险与收益。
董媛似乎很满意众人的反应,她笑意更浓,目光却落在了依旧处于震惊中的董俷身上。
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挑起董俷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小铁,”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慵懒和暧昧,眼神也变得意味深长,“你说,把你卖了,能值多少钱?不如……姐姐我先把你买下来,如何?”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拂过董俷的下颌,激起他一阵战栗。
这绝不是姐弟间的亲昵,那眼神深处,藏着某种他看不懂的占有欲和审视,仿佛他不是她的弟弟,而是一件趁手的兵器,一个有趣的玩物。
留下一个暧昧不明的轻笑,董媛松开手,转身袅袅离去,仿佛刚才那番字字带血的毒计和此刻轻佻的调侃,都只是随口一提的玩笑。
门被重新关上,隔绝了她离去的背影。
屋内的狼藉依旧,但气氛却悄然改变。
董俷愣在原地,下巴上还残留着姐姐指尖的微凉触感。
那股凉意,正顺着他的脊椎骨一寸寸向上攀爬,让他从头到脚,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
方才那股毁天灭地的暴怒,竟在这股突如其来的寒意中,诡异地凝固、沉淀,化作了某种更深、更冷的东西。
他低头看着自己渗血的拳头,第一次发现,原来真正的狠戾,不是砸碎满屋的器物,而是用最甜美的微笑,说着最毒辣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