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官杨谦佝偻的背脊,在沉重的朱漆宫门缓缓关闭的刹那,似乎悄悄挺直了半分。
那扇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息,也将最后一缕属于人间的喧嚣挡在墙外。
他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久违的光亮,仿佛在凝固的时光中看到了一丝流动的可能。
他侧过身,对身后那个身披玄甲、面容冷峻如冰的男人低声道:“将军,请随我来,娘娘在永安宫等您。”
董俷没有作声,只是微微颔首。
他的目光越过杨谦的肩膀,投向深不见底的宫道。
脚下的白玉石板被经年累月的风雪和宫人的脚步打磨得光滑如镜,却映不出半分人影,只有一片铅灰色的天穹。
每一步踏出,铁靴与石板碰撞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回响,在这死寂的皇城里,显得格外突兀,像是在为这座冰冷的坟墓敲响丧钟。
永安宫,多么讽刺的名字。这里早已没有永恒,更没有安宁。
当董俷踏入宫院时,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
庭院中积着厚厚的白雪,只有几株枯瘦的梅树在寒风中伸展着嶙峋的枝干,宛如一个个绝望挣扎的孤魂。
薄雾缭绕在回廊与亭台之间,让这座宫殿看上去更像是一座飘渺的仙境,或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冷宫。
他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入亡者的国度。
这股压抑感让他胸口发闷,那些深埋心底多年的悲愤、不甘与屈辱,如同沉睡的毒蛇,被这寒气惊醒,嘶嘶地吐着信子,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可他的脚步依旧沉稳,每一步都蕴含着千钧之力,仿佛要将这满腔的怒火与忠诚,深深地烙印在这片背叛了旧主的土地上。
水榭建在一方冰封的湖心,四面透风,寒气逼人。
何太后端坐于主位,身上披着厚重的狐裘,怀里抱着一只鎏金手炉,可那张曾经艳冠六宫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暖意,只有冰雪般的苍白与冷漠。
她的目光像两把淬了毒的冰锥,死死地钉在董俷身上。
“抬起头来。”她的声音清冷,如同玉石相击,却不带丝毫感情。
董俷依言抬头,目光坦然地迎向她。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审视、怀疑,以及一丝藏得极深的疲惫。
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但那双眼睛,却早已被权力的火焰和绝望的冰水反复淬炼,变得空洞而坚硬。
“你是何人?奉何人之命,来此见我?”何太后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来欣赏本宫如今的落魄模样,还是来替你的新主子送上最后的‘恩典’?”
董俷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只是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何太后的耳中,穿透了呼啸的寒风:“北宫校尉董俷,参见太后娘娘。”
“北宫校尉”四个字,如同一枚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何太后看似坚不可摧的铠甲。
她的瞳孔骤然一缩,端着手炉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双冰冷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北宫校尉……那是旧日的称呼,是属于她和她儿子的称呼。
那是弘农王还是大汉天子时,负责护卫北宫的禁军统领。
这个称呼,代表着一段早已被埋葬的时光,一段她曾是这个帝国真正主宰者的时光。
“北宫……早已没有校尉了。”她垂下眼帘,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沙哑,“董俷,你究竟想做什么?”
董俷向前一步,在距离水榭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而后,在一众内侍和宫女惊愕的目光中,他单膝跪地。
坚硬的铁甲与冰冷的地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如同重锤擂响了战鼓。
“臣,董俷,只认弘农王一位陛下!”他抬起头,目光灼灼,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臣今日前来,只为一事。请娘娘示下,臣这条命,这手中刀,该如何为殿下杀出一条生路!只要娘娘一句话,臣万死不辞,永不负殿下!”
“永不负殿下……”何太后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中那道裂缝瞬间扩大,一片水汽氤氲而上。
她似乎想笑,嘴角却僵硬地抽动着,最终化作一抹凄凉的弧度。
信任?
忠诚?
这些东西,在她从权力的顶峰跌落之后,就早已成了世上最可笑的谎言。
就在这时,一道凌厉的剑风毫无征兆地从何太后身后袭来,直指董俷的咽喉!
董俷眼神一凝,却未动分毫。
他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柄闪着寒光的长剑停在自己喉前一寸之处。
剑尖的寒气,让他颈间的皮肤泛起一片鸡皮疙瘩。
“辨闻,住手!”何太后终于失声喊道。
一个身着布衣,面容清瘦,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的男子从何太后身后显出身形,他手中的剑稳如磐石。
他叫辨闻,是何太后从娘家带来的最后心腹,也是这永安宫里唯一还能佩剑的人。
辨闻没有收剑,只是冷冷地盯着董俷:“娘娘,此人来历不明,言语可疑,不可轻信。”
“我信他。”何太后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辨闻闻言,手腕一振,长剑并未归鞘,而是“当”的一声被他掷于地上。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死寂的水榭中炸响,惊得远处梅树枝头的积雪簌簌落下。
这声响,仿佛也成了压垮董俷心防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那张始终如铁铸般坚毅的脸上,肌肉无法控制地抽搐起来。
他强忍着,试图维持着身为军人的平静,可眼眶却瞬间红了。
一滴滚烫的泪水,终究没能忍住,从眼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铠甲上,瞬间凝结成霜。
他那微微颤抖的肩膀,终于在故人面前,卸下了所有长久以来伪装的坚强与冷漠。
看着他这副模样,何太后紧绷的嘴角也终于松动了。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水榭边缘,看着跪在地上的董俷,眼中冰雪消融,浮现出一抹久违的笑意,那笑容里混杂着欣慰、酸楚与希望。
董俷抬起头,也笑了。
二人隔着数步之遥,相视而笑。
这一刻,他们仿佛不再是尊卑有别的太后与臣子,而是回到了雍丘的旧日时光里,回到了那个一切尚未崩坏的起点,他们是共同守护着一个希望的同盟。
然而,这片刻的温情,却被骤然加剧的风雪无情地打断。
呼啸的北风卷着鹅毛大雪,如同白色的鬼魅,在宫墙之间肆虐穿行,将整个世界搅得一片混沌。
就在这风雪最烈之时,永安宫最高处的墙角,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一片被风吹落的枯叶,悄无声息地翻出宫墙,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迷蒙的雪幕尽头。
那黑影的目标明确,正是城南那座灯火通明、戒备森严的相国府。
相国府中,一间密室之内,仅燃着一盏烛火。
火光摇曳,将一个端坐于书案后的高大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如同一尊沉默的魔神。
一封刚刚由信鸽送达的宫城密报,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缓缓展开。
随着信纸上的字迹映入眼帘,那跳动的烛火猛地一晃,几乎要熄灭。
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许久,一声低沉的、听不出喜怒的轻哼,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那只手将密报置于烛火之上,看着它化为一缕青烟。
风雪穿过窗棂的缝隙,送来远处隐约的更漏声,也送来了另一个消息。
整座都城的暗流,因为这宫中微不足道的会面而陡然变得汹涌。
而另一件看似毫不相干、足以震动天下士林的风波,也正踏着这漫天风雪,一步步向着这座权力的漩涡中心,迫近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