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远的话音未落,廖化猛地一勒缰绳,胯下战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人立而起。
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杜远,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闷雷:“杜远!你把话再说一遍!”
杜远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脸上的得意笑容僵住了。
他知道自己这位兄弟的脾气,平日里豪爽仗义,最是看不得欺凌弱小之事。
他强笑道:“元俭,你这是做什么?咱们辛辛苦苦从白波谷杀出来,不就是为了求个富贵,过几天好日子吗?”
“好日子?”廖化怒极反笑,手中的长矛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抢些金银也就罢了,那是官府的不义之财!可你劫掠妇孺,算什么好汉!我们落草为寇,是为活命,是为反抗这不公的世道,不是为了变成连自己都瞧不起的畜生!”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杜远心上。
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是啊,他们最初为何聚啸山林?
不就是因为活不下去了吗?
可什么时候,这活下去的念头,变成了享受和劫掠的借口?
车厢里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像是细针一般刺入廖化的耳中,让他心中的煎熬感愈发强烈。
他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那几张惊恐绝望的脸庞。
他违背了自己的道义,他成了自己最痛恨的那种人。
这种自我厌恶的感觉,比刀砍斧劈还要让他痛苦。
沉默了许久,杜远才叹了口气,声音也低沉下来:“元俭,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这世道……人命比草还贱。我们不狠,死的就是我们。带着这几个女人,官兵追索起来也有个由头,他们会以为我们只是普通的淫贼草寇,不会想到我们是白波军的余孽。况且,兄弟们跟了我们这么久,总得给他们点甜头,不然人心就散了。”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无奈,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他拍了拍廖化的肩膀,放缓了语气:“兄弟,别想那么多了。咱们现在最要紧的是逃命!只要能冲出函谷关,到了关中地界,天高海阔,咱们就有活路了。到时候,你想放了她们,都依你。现在,先活下去,好不好?”
廖化缓缓睁开眼,眼中的怒火已经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和无力。
杜远说得对,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
身后随时可能有追兵,他们脚下是唯一的生路。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调转马头,声音沙哑地喝道:“全速前进!目标,绝涧!”
队伍再次开拔,气氛却变得无比凝重。
残存的百余名白波军士卒默默地跟在后面,没有人再敢高声谈笑,只有车轮滚滚和马蹄踏地的单调声响。
半个时辰后,队伍终于抵达了杜远口中的“绝涧”。
这是一条被山体硬生生撕裂开的狭长通道,两侧是高耸的悬崖峭壁,仅容两马并行。
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摆脱追兵的绝佳之地。
穿过这条不过数里长的涧道,前方就是一马平川,函谷关的轮廓已在远方的地平线上若隐若现。
希望的曙光就在眼前!
队伍里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声。
连日奔逃的疲惫和恐惧,在这一刻仿佛都烟消云散。
杜远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他催马来到廖化身边,大笑道:“元俭,你看!天不绝你我兄弟!只要冲过去,我们就安全了!”
廖化紧绷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松动。
他勒住马,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
就是这一眼,让他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被冻结成冰,然后碎裂成粉末。
只见远方的天际,一道浓黑的狼烟笔直地冲上云霄,如同一支指向地狱的魔指。
而在狼烟之下,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滚动的黑线,那黑线越来越粗,越来越近,伴随着的,是如同夏日闷雷般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的轰鸣声。
“是骑兵!”一名眼尖的士卒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是重甲骑兵!”另一名老兵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那不是普通的骑兵。
大地在他们的铁蹄下颤抖,仿佛整座山脉都在呻吟。
那滚滚而来的并非烟尘,而是一种令人心悸的煞气。
很快,他们看清了那支军队的模样。
那是一支通体笼罩在黑铁重甲之下的军队,连人带马都仿佛是钢铁浇铸的怪物。
他们行动间悄无声息,只有甲胄摩擦发出的沉闷金属声,汇聚成一股死亡的交响。
最诡异的是,每一个骑士身上,都蒸腾着淡淡的白色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而不散,仿佛是他们体内溢出的杀意和气血。
在军阵两侧,还跟着数十头体型堪比牛犊的黑色獒犬,龇着森白的獠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军阵的最前方,是一面迎风招展的黑色大旗,旗上一个斗大的“董”字,张牙舞爪,透着无尽的凶戾。
旗帜之下,一名身形魁梧如山岳的将领端坐于一匹汗血宝马之上,他同样身着黑甲,但甲胄的样式更为狰狞,肩上甚至有两个咆哮的兽首。
他手中没有持矛,也没有握刀,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股无形的威压便铺天盖地而来,让百余名白波军士卒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廖化死死地盯着那名将领,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他认得那个人,或者说,他听过那个人的传说——太师董卓的义子,董俷!
传说中能生撕虎豹,力能扛鼎的魔神!
而他身后的,便是董卓麾下最精锐、最残暴的部队——巨魔士!
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感淹没了廖化。
这不是一场战斗,这是一场屠杀。
他们这百余残兵败将,在这样一支如凶神恶煞般的军队面前,与蝼蚁何异?
他甚至生不出抵抗的念头,那是一种凡人面对神明时的敬畏与无力。
“快……快走!进绝涧!”杜远最先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声嘶力竭地嘶吼着,狠狠一鞭子抽在拉车的马匹上。
车仗慌乱地向着狭窄的涧口冲去,士卒们也丢盔弃甲,争先恐后地想要挤进那唯一的生路。
然而,廖化却调转了马头,横矛立马,独自一人挡在了涧口之前,正对着那股缓缓逼近的黑铁洪流。
“元俭!你疯了!快走啊!”杜远回头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
廖化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却异常平静,清晰地传到杜远的耳中:“二弟,带着车仗和兄弟们先走,我来断后。”
“你一个人怎么断后!那是董俷的巨魔士!你会死的!”
“或许吧。”廖化的嘴角竟勾起一抹释然的弧度,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遥望着那越来越近的魔神军队,轻声呢喃,像是在对杜远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这一生,杀人无数,罪孽深重。今日,又让你犯下劫掠妇孺的罪愆。若能以我这条性命,为她们,也为兄弟们换一条活路……便算是我廖化,对自己最后的赎罪了。”
话音落下,他猛地一夹马腹,竟独自一人,朝着那支足以碾碎一切的军队,发起了冲锋。
远处的黑铁洪流骤然停下。
董俷似乎对这个敢于螳臂当车的蝼蚁产生了一丝兴趣。
他缓缓抬起手,身后百余名巨魔士整齐划一地举起了手中的兵刃,那是一种介于长刀与重斧之间的奇门兵器。
破军阵,已然成型。
“嗬——!”
百余名巨魔士喉咙深处同时发出一声非人的齐吼,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席卷而来。
山石为之震颤,林木为之摇曳。
廖化胯下的战马发出一声哀鸣,竟被这吼声吓得四蹄发软,几乎跪倒在地。
廖化握着长矛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那不是恐惧,而是在绝对的力量压迫下,身体最本能的战栗。
远处的军阵之中,那如山岳般的魔神董俷,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抬起手中的长槊,黑色的槊锋在阴沉的天空下,闪烁着嗜血的寒光,遥遥指向长空。
下一个瞬间,便是血与火的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