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威压仿佛化作了实质,如同一座无形的山岳,轰然压在他的脊梁上。
袁术再也支撑不住,膝盖骨与冰冷的青石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整个人狼狈不堪地跪了下去。
他抬起头,想要分辨叔父袁隗脸上的神情,看到的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半点波澜,却足以将人冻彻骨髓。
“叔……叔父……”袁术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仿佛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侄儿……侄儿不知叔父在说什么……”
他的抵赖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那不受控制颤抖的身体,那游移闪躲的眼神,早已将他内心的惊恐与慌乱出卖得一干二净。
恐惧,如同冬日里最恶毒的寒流,顺着他的脊椎一路攀爬,瞬间冻结了他四肢百骸的血液。
袁隗没有动,甚至连眼皮都未曾多眨一下,只是用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一寸寸剖开袁术那看似天衣无缝的伪装。
“三日前,你与王允在司徒府密会,屏退左右,密谈了两个时辰。是在商议如何利用董俷离京,除掉蔡邕这个眼中钉,对也不对?”
第一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袁术的心口。
他猛地一颤,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以为你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袁隗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讽,“王允此人,看似忠直,实则野心勃勃。他想借我袁家之力,铲除异己,你便以为寻到了一个绝佳的盟友。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何不找本初,偏偏找上了你?”
袁术的呼吸一滞,这个问题他从未深思过。
“因为你比本初更好控制,也更……愚蠢!”袁隗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你急于求成,渴望证明自己,这点小聪明,王允看得一清二楚!他将你玩弄于股掌之间,你却还沾沾自喜,以为胜券在握!”
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袁绍,听到这里,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他这位公路弟弟,向来眼高于顶,自视甚高,如今在叔父面前被训得如同丧家之犬,这景象实在是大快人心。
袁术失势,对他而言,无疑是扫清了一大障碍。
然而,袁隗接下来的话,却让袁绍脸上的幸灾乐祸瞬间凝固。
“你们的计划,错就错在,千不该万不该,动了蔡邕的女儿!”袁隗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情绪的波动,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怒火,“绑走一个弱女子,这是世家子弟该做的事情吗?我袁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袁术浑身一震,像是被抓住了最致命的把柄,辩解道:“叔父息怒!那蔡邕冥顽不灵,处处与我们作对,更是董卓老贼的走狗!侄儿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
“教训?”袁隗冷笑,“你的教训,就是把人家的女儿劫走,送往何处了?说!”
最后一个“说”字,声如洪钟,震得屋内的烛火都疯狂摇曳起来。
袁绍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劫持蔡家女?
这件事他竟是毫不知情。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政治倾轧,而是下三滥的流氓行径!
若是传扬出去,四世三公的袁家将沦为天下士人的笑柄!
他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代之的,是一片凝重不安的阴霾。
在袁隗那仿佛能杀人的目光逼视下,袁术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垂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两人的耳中:“侄儿……侄儿已派人将她……将她送往塞外,准备卖给……卖给那些胡人……”
话音未落,一股滔天杀意瞬间笼罩了整个书房。
“你这畜生!”
袁隗暴喝一声,双目赤红,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
他猛地伸手抓向书案上的蟠龙纹镇纸,手背上青筋暴起,看那架势,竟是想用这沉重的铜器活活砸死这个不肖子侄!
屋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结成了冰,连一丝流动的迹象都没有。
那冰冷的杀气,让跪在地上的袁术魂飞魄散,连求饶都忘了。
“叔父,息怒!”
关键时刻,袁绍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按住了袁隗的手腕。
镇纸冰冷的触感让他心头一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叔父手臂上传来的巨大力量和剧烈颤抖。
“叔父!万万不可!”袁绍急声劝道,“公路虽行事荒唐,但终究是袁家血脉!为了这点小事,伤了自家骨肉,岂不让外人看了笑话?”
“小事?”袁隗猛地甩开袁绍的手,力道之大,让袁绍都踉跄了半步。
他怒视着袁绍,那眼神中充满了失望与愤怒,“本初!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觉得这是小事?你以为这只是我们与王允、蔡邕之间的权谋争斗吗?”
袁绍被这声厉喝训得一愣,心中升起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袁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死死盯着窗外漆黑的夜幕,声音嘶哑而沉重:“你们知不知道,董俷那个杀神,对蔡邕有多敬重?蔡邕视他如半子,他待蔡邕如生父!你们动了蔡邕的女儿,就等于是在剜董俷的心头肉!”
董俷!
这个名字如同九幽深渊吹来的寒风,让袁绍和袁术二人同时打了个冷战。
他们这才猛然惊醒,自己究竟捅了怎样一个天大的马蜂窝!
那个在北邙山下,一人一骑,杀得数千西凉悍卒人仰马翻的少年!
那个视人命如草芥,手段酷烈狠辣的魔王!
袁术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那是一种死人才有的灰败。
他终于明白,自己那点自以为是的“羞辱”,会引来怎样毁灭性的报复。
“叔父……我……我……”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喉咙。
袁隗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的滔天怒火已经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决断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个艰难的决定。
“事已至此,再多责骂也无济于事。”他缓缓坐回椅中,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公路,你立刻派人,将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全部处理干净,一个不留!所有线索,都必须指向司徒王允!”
“叔父的意思是……”袁绍心头一凛。
“弃车保帅。”袁隗冷冷地吐出四个字,“王允这颗棋子,已经废了。用他来平息董俷的怒火,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记住,从现在开始,这件事与我袁家,再无半点干系!”
袁术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叩首:“侄儿遵命!侄儿一定办得滴水不漏!”
袁隗挥了挥手,示意他滚出去。
袁术狼狈地爬起身,失魂落魄地退出了书房。
屋内,只剩下袁隗和袁绍叔侄二人。
死一般的寂静中,只听得见窗外风声呼啸。
袁绍望着窗外不知何时已是阴云密布的天空,那厚重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仿佛能看到,一场席卷整个洛阳的血雨腥风,正在酝酿。
“董俷若杀上门来,这洛阳……还能太平几日?”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叔父的决断虽然果决,但真的能瞒过那个心思缜密的少年杀神吗?
袁绍的心中没有答案。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城外,飘向了那条通往北方的漫漫长路。
那支押送着蔡家女儿的队伍,此刻已经走到哪里了?
是刚出城门,还是已在官道上绝尘而去?
那个女孩,这个被他们袁家推出去的祸水,这颗引爆一切的火星,如今又在何方?
凛冽的北风卷起尘土,呜呜地吹过旷野,像是在为某个即将到来的悲剧,奏响了苍凉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