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焦躁感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尖刺,狠狠扎进董俷的血肉之中。
他猛地站起身,在不算宽敞的屋舍内来回踱步,沉重的马靴踏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人的心跳上。
窗外的风雪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绪,呼啸得更加凄厉。
洛阳,那个权力的漩涡,天子、外戚、宦官、士族……无数张面孔在他脑中交织闪烁,最后都定格在岳父董卓那张时而豪迈时而阴沉的脸上。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亲卫匆匆入内,带回了最新的消息。
当听到“家眷皆安”四个字时,董俷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踉跄着坐回席上。
那股缠绕心脏的藤蔓瞬间枯萎,但随之而来的并非全然的轻松,而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凝重。
家人无恙,只是暂时的。
只要身在局中,便无一人可得真正安宁。
他端起案几上早已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刺骨的凉意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对面一直默然不语的身影上——大汉名儒,他的老师,卢植。
此刻的卢植,鬓发灰白,眼神黯淡,再无往昔在讲台之上挥斥方遒的神采,只剩下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与落寞。
“先生,”董俷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洛阳风云变幻,非久留之地。不知先生将来,有何打算?”
卢植闻言,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看了董俷一眼,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意:“打算?我还能有什么打算?”他长叹一声,声音里满是化不开的悲凉,“我本以为,玄德那孩子,心怀仁义,或可匡扶汉室于万一。谁曾想……罢,罢,罢!这世道,早已不是我这老骨头能看懂的了。回乡去,守着几亩薄田,读几卷残书,了此残生罢了。”
提及刘备,卢植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那种英雄迟暮、壮志未酬的悲怆感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董俷的心猛地一沉。
他敬重卢植的学识与品格,更知晓此人胸中韬略不下于当世任何名将。
这样一位国之栋梁,竟因一时的心灰意冷便要归隐田园,这何尝不是大汉的损失!
一股远比之前为家人安危担忧时更加强烈的急切涌上心头。
“先生不可!”董俷霍然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天下糜烂至此,正需先生这般的中流砥柱!岂能因一时挫折便心灰意冷,将这万里河山拱手让与宵小之辈?”
卢植缓缓摇头,意兴阑珊:“宵小?呵呵,如今朝堂之上,谁是君子,谁又是宵小?我已分不清了。俷儿,你不必再劝,我心意已决。”
看着卢植那张写满决绝的脸,董俷知道,寻常的劝慰已然无用。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在做一个极为重大的决定。
下一刻,他双拳紧握,目光如炬,盯着卢植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老师可知,我为何会出现在此地?我又在做些什么?”
不等卢植回答,他已然给出了答案,那声音不大,却字字如惊雷,在死寂的屋中轰然炸响!
“我已尽起麾下之兵,占据张掖!”
“轰!”卢植的脑中一片空白,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原本黯淡的瞳孔骤然收缩。
占据张掖?
这是……这是要自立?
还是要割据一方?
董俷没有给他思索的时间,他上前一步,眼中燃烧着炽热得足以融化冰雪的光芒,声音愈发铿锵有力,充满了无与伦比的野心与豪情:“凉州羌乱,非一日之寒。朝廷平叛不力,致使河西走廊形同虚设,丝路断绝,国威沦丧!我董俷,不才,愿效仿孝和皇帝时的定远侯班超,提三尺剑,收复河西,重开丝路,再立西域长史府!我要让这大漠之上,重新飘扬起我大汉的玄鸟赤旗!我要让那些宵小异族,听到我汉家儿郎的马蹄声便闻风丧胆!”
他的声音在屋中回荡,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金石之音。
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卢植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弟子,这个平日里在他面前恭敬有加的青年,此刻仿佛化身为一头挣脱了所有枷锁的猛虎,露出了足以吞食天地的獠牙。
震惊、愕然、不可思议……种种情绪交织在他的脸上。
“我所做一切,非为个人权位,只为四个字——”董俷猛地一顿,而后用尽全身力气,从胸膛中吼出了那句埋藏在无数汉家男儿骨血深处的誓言:
“汉——军——威——武!”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贯耳,又似暮鼓晨钟,狠狠地敲在了卢植的心上。
他干涸多年的热血,在这一瞬间被彻底点燃。
班超、西域、汉军威武……这些曾经让他心潮澎湃的词句,在此刻,在这个偏远的边郡,从他弟子的口中说出,竟拥有了如此震撼人心的力量!
“好……好!好一个‘汉军威武’!”卢植浑浊的双眼瞬间被泪水模糊,他猛地站起,仰天大笑,笑声苍凉而豪迈,笑着笑着,却又变成了嚎啕大哭。
他哭自己半生蹉跎,报国无门;他哭这大好河山,满目疮痍;他更笑,笑自己行将就木之年,竟还能得见如此少年壮志!
董俷没有去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老师尽情地宣泄着心中积郁多年的情感。
他的目光穿过风雪,望向遥远的西方,那片广袤而神秘的土地。
然而,在这股万丈豪情之下,一丝无人察觉的隐忧却悄然在他心底升起。
这一步棋,终究是迈出去了。
只是不知道,这究竟是踏上了一条通往不世功勋的王道,还是一条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再也无法回头的修罗之路?
许久,卢植的哭声渐渐平息。
他用衣袖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那双重新变得清亮起来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董俷,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地问道:“壮志可嘉,但定远侯当年,尚有‘投笔吏’三十六人。如今,你欲以此宏图伟业为棋盘,不知你这盘中,又有多少可用之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