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石火之间,典韦甚至来不及思考那句嘶吼背后的深意,一股巨力便已撞入他的怀中。
蹇硕并非要与他搏命,而是用尽最后的气力,将那卷沉甸甸的帛书硬生生塞进了他的铁甲缝隙。
冰凉的触感透过衣物,仿佛一块烙铁,烫得典韦心头一颤。
紧接着,蹇硕的身影如一片凋零的落叶,从他身侧飘然错开,迎向了身后蜂拥而至的甲士。
他没有再回头,脸上那疯癫的绝望化为一种诡异的平静。
只听“呛啷”一声脆响,他竟是反手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寒光一闪,快得让人无法阻止。
一道血线在他的脖颈上猛然绽开,滚烫的鲜血如喷泉般溅射而出,染红了他那身华贵的宦官官服,也染红了宫门前冰冷的白玉石阶。
那具曾经在宫中权倾一时的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质问着什么。
鲜血如毒蛇般蜿蜒而下,汇成一滩刺目的血泊。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只剩下风声呜咽。
典韦握着双铁戟,怔怔地立在原地,铁甲缝隙里的那卷帛书,此刻变得无比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忠?奸?
那个平日里飞扬跋扈,人人唾弃的宦官,临死前高呼着“陛下”,用自己的性命托付了一卷“遗诏”。
而他效忠的大将军,却在先帝尸骨未寒之际,便迫不及待地封锁宫门,剪除异己。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一向只知黑白分明的世界,第一次出现了无法分辨的灰色。
“典校尉。”
一个冷静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虎贲中郎将李信领着一队人马快步走来,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看一堆无用的血肉。
他的视线在典韦身上停顿了一瞬,似乎察觉到了他异样的僵硬。
典韦心中警铃大作。
他下意识地将身体侧了侧,用魁梧的身躯挡住李信的视线,同时不动声色地将那卷帛书往甲胄深处又推了推。
动作虽小,却已让他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大将军有令,收拾干净,莫要惊扰了宫中贵人。”李信的语气公事公办,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士卒立刻上前,准备拖走蹇硕的尸体。
典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生硬口气下令:“这里事了,所有人,撤回北军大营!”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但若是有人仔细看,便会发现他那双铜铃般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与迷茫。
他没有再看李信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每一步都踩得石阶“咚咚”作响,仿佛要将内心的天人交战,尽数踩进这冰冷的宫城地底。
长乐宫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空气中的一丝寒意。
何进脸上还带着一丝铲除政敌的快意,他向自己的妹妹,如今的何太后躬身禀报了蹇硕伏诛的消息,随即话锋一转,声音中透出几分狠厉:“娘娘,蹇硕已死,但其党羽十常侍仍在!袁本初所言极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娘娘下旨,让臣调集兵马,将这张让、赵忠之流一并诛除,为大汉朝廷,清扫祸害!”
他本以为太后会像往常一样,对自己言听计从。
然而,坐在帘后凤座上的何太后,却久久没有言语。
寂静中,只有金步摇上细碎的流苏轻轻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音。
“兄长,”许久,她才幽幽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情绪,“诛杀宦官,乃是外臣之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宜干政。况且,宦官乃是祖制,自高祖时便有,岂能因一人之过,而尽数废绝?”
何进一愣,急道:“娘娘,此非祖制问题,而是此辈祸乱朝纲,不得不除!”
“祸乱朝纲?”何太后轻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宫殿里显得格外刺耳,“兄长如今手握天下兵马,京城禁军尽在你手,连宫门禁卫都换成了你的人。究竟是他们祸乱朝纲,还是兄长你,想学那霍光、梁冀之事?”
最后一句,话语里藏着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何进的心脏!
他猛然抬头,隔着珠帘,仿佛看到了一双洞悉一切的、陌生的凤眼。
冷汗,瞬间从他的额角滑落。
这还是那个屠户出身,需要依靠自己才能在宫中立足的妹妹吗?
她的话,字字诛心!
她不仅拒绝了他的请求,甚至在警告他,不要权势过大,威胁到她儿子的皇位!
何进这才悚然惊觉,他的妹妹,已经不再是何家的女儿,而是大汉的太后,那个年幼天子的母亲。
她的背后,站着整个朝堂的士大夫,站着天下悠悠众口。
她需要的,是平衡,而不是一个权势滔天,甚至能威胁到皇权的外戚兄长。
“臣……臣不敢!”何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筛糠般颤抖起来。
他心中的那点得意与杀伐果断,在这一刻,被恐惧冲刷得一干二净。
袁绍失魂落魄地走出宫门时,已是深夜。
他被解除了西园军校尉的兵权,何进只冷冷地让他回家“静思己过”。
他想不明白,明明是万无一失的计策,为何会功亏一篑?
更让他感到屈辱的是,他被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何进,像一块用过的抹布一样,随手丢弃了。
满腔的愤懑与不甘,在他踏入袁府大门的那一刻,却骤然凝固了。
书房里,一盏孤灯如豆。
他的叔父,当朝太傅袁隗,正端坐在案前,从容不迫地擦拭着一柄古剑。
他似乎已经等了很久,见到袁绍进来,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淡淡地问道:“回来了?”
那平静的语气,仿佛早已料到了一切。
袁绍心中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冷水浇灭,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困惑和一丝敬畏。
他躬身行礼:“叔父……侄儿无能,让您失望了。”
“无能的不是你,是何进。”袁隗终于放下了古剑,抬起头,浑浊的双眼中闪烁着洞察世事的精光,“他终究是个屠夫,看得见眼前的刀,却看不见身后的棋局。他以为除掉蹇硕便是胜利,却不知,他已经把自己变成了棋盘上最显眼,也最碍事的一颗棋子。”
袁绍心中一动,急切地问:“叔父的意思是?”
“本初,你可听过‘驱虎吞狼’之计?”袁隗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发出沉稳的韵律,“何进是虎,十常侍是狼。让他们去斗,去咬,斗得两败俱伤,我们只需坐山观虎斗便可。”
“可如今何进已被太后警示,他未必敢再动手……”
“他会的。”袁隗的嘴角勾起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意,“猛虎尝过血腥,便再也忘不了那滋味。他今日的恐惧,明日就会变成更大的野心。你只需在外面,将宦官欲谋害他的流言散布出去,再挑动他麾下的那些莽夫……这把火,自然会重新烧起来。”
袁绍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仿佛看到了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张开。
“但这还不够。”袁隗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鬼魅的私语,“何进与宦官相争,不过是洛阳城内的小打小小闹。真正的心腹大患,在西边。”
他伸出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圈,写下了一个“董”字。
“凉州董卓,名为朝廷鹰犬,实则拥兵自重,早已成气候。董家在西凉根深蒂固,朝中亦有其族人故旧为援。我们要做的,就是趁着洛阳大乱,无人西顾之际,暗中联络凉州那些对董卓不满的豪强,断其臂助,釜底抽薪!”
书房里的烛火轻轻摇曳,将叔侄二人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扭曲、拉长,宛如两尊正在布局天下的鬼神。
袁绍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头顶,原先的愤懑与失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与野心。
原来,洛阳的这点权力斗争,在叔父的眼中,不过是引燃天下大乱的引信而已。
整个大汉天下,仿佛都成了一个巨大的火药桶,而他们袁家,便是那个手持火种的人。
就在袁隗的密令通过秘密渠道,如蛛网般悄然散向四方之时,千里之外的河东郡,安邑城郊的一处别院内,一个身材异常高大壮硕的少年,刚刚结束了一天的戟法操练。
他随手将沉重的铁戟插入地中,抓起水囊猛灌了几口。
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正恭敬地等候在一旁。
“何事?”少年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信使递上一封蜡封的密信:“主公急令。”
少年接过信,拆开飞快地扫了一眼。
信上的内容似乎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那双锐利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院墙,望向遥远的东南方向,那里云山雾罩,水网密布。
西北的风,似乎正悄然积蓄着力量,即将越过千山万水,吹向那富庶而又暗流涌动的江东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