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门山道,崎岖难行,青石铺就的台阶蜿蜒而上,仿佛一条通往云深不知处的苍龙脊背。
董俷一行人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山林中回响,惊起几只宿鸟。
行至半山腰,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平坦的青石坪上,几间简陋的茅屋和一道半人高的柴扉,在缭绕的云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仙家居所。
这里便是庞德公隐居之处。
没有金碧辉煌,没有高门大院,只有最质朴的宁静。
董俷深吸一口夹杂着草木清香的空气,胸中的杀伐之气似乎都被涤荡了几分。
他上前一步,整理了一下略显风尘的衣袍,抬手在柴扉上轻轻叩击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清脆,却被寂静的山谷无限放大。
片刻后,茅屋里传来一个清脆的童音:“谁呀?”
声音稚嫩,却透着一股不符合年龄的沉稳。
“西凉董俷,特来拜见德公先生。”
柴扉内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和木栓抽动的“咔嗒”声。
门轴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柴扉向内缓缓打开。
开门的却不是刚才应声的童子,而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
他身着一袭宽大的葛布长袍,须发皆是花白,脸上却带着一丝异样的红润,双目炯炯有神,仿佛能洞穿人心。
老者看到董俷,先是一怔,随即脸上绽开一个爽朗至极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久别重逢的惊喜和一丝长辈对晚辈的戏谑。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阿丑小子!多年不见,竟长成了这般人熊模样!”
一声“董阿丑”,如同一道暖流瞬间涌入董俷的心田。
这是他少年时在雒阳求学,庞德公给他起的绰号,只因他当时又黑又壮,憨直木讷。
自离开雒阳,十数年金戈铁马,血雨腥风,这个名字早已被“董魔王”、“董太师”的赫赫凶名所掩盖,连他自己都快要忘了。
此刻再次听到,竟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亲切与酸楚。
“德公先生……”董俷那张素来冷硬的脸上,线条竟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他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然而,就在他直起身子的瞬间,那股暖意却被一丝突如其来的疑窦冲淡了。
他注意到,庞德公脸上的红润似乎太过鲜艳了,不像是健康老者应有的气色,反而像……像一团将要燃尽的火焰,在做最后的绽放。
这念头一闪而过,快得让他来不及捕捉。
“哈哈哈,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山风大。”庞德公热情地拉住董俷粗壮的手臂,将他往院内引。
董俷这才发现,这看似清瘦的老者,手上的力道竟是出奇的沉稳有力。
踏入茅屋,一股淡淡的草药与书卷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屋内的陈设极为简单,几张竹席,一张矮案,墙上挂着一卷泛黄的地图。
案前还坐着一位客人,那人见董俷进来,便起身相迎。
“阿丑,我来为你引荐,”庞德公指着那客人,笑道,“这位是南郡名士,黄承彦黄公。”
“黄承彦”三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董俷的心头。
他瞳孔骤然一缩,脑海中瞬间翻涌起无数从评书、传说中听来的故事。
黄承彦,卧龙岳丈,传闻中曾以奇门遁甲之术,轻易破解了诸葛孔明布下的八阵图,救出东吴大将陆逊。
此等人物,早已被世人传为半神,想不到今日竟能亲见!
董俷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到底:“晚辈董俷,见过黄公!久仰先生大名,如雷贯耳!”
他一向自视甚高,便是面对朝中三公九卿也未曾如此恭敬。
但此刻,在这位传说中的人物面前,他心中的敬畏之情却是发自肺腑。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行礼时,指尖因激动而产生的轻微颤抖。
黄承彦面容清癯,颌下留着一缕山羊须,目光温润而深邃。
他微笑着虚扶一把:“董将军名震天下,不必多礼。”
就在董俷抬头的瞬间,他的目光掠过黄承彦的身后,不由得又是一怔。
在黄承彦的身后,站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
那女孩紧紧抓着黄承彦的衣角,怯生生地探出半个脑袋,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正好奇又害怕地打量着董俷这个“人熊”般的壮汉。
真正让董俷心生蹊跷的,是这女孩的样貌。
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寻常的黝黑,头发却是枯黄的颜色,与寻常汉家女孩截然不同。
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偶,整个人安静得有些过分,仿佛一尊没有生气的木雕。
这是……病了?
还是天生如此?
董俷心中疑云再起,只觉得这小小的茅屋之内,处处都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元直,公与,还不见过董将军。”庞德公的声音打断了董俷的思绪。
他这才注意到,屋角还站着两个年轻人,正是徐庶和石韬。
他们一直安静地侍立一旁,此刻听到庞德公的吩咐,二人连忙上前,对着董俷恭敬行礼。
“不必多礼。”董俷摆了摆手,目光却再次转向庞德公,笑道,“此番前来,正是为这两个不成器的后辈。他们心向大道,还望德公先生不吝赐教。”
庞德公抚须大笑,目光在徐庶和石韬身上扫过,眼中满是欣赏:“好苗子,都是好苗子啊!老夫这山野之间,也确实寂寞了些。也罢,你们若不嫌我这老朽昏聩,便留下吧。”
徐庶与石韬闻言,脸上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他们对视一眼,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连忙跪倒在地,重重叩首:“弟子拜见恩师!”
看着他们欣喜若狂的模样,董俷心中也生出一丝慰藉。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庞德公身上时,那股盘踞在心底的不安却愈发强烈起来。
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
庞德公的头发。
数年前他在雒阳见到庞德公时,先生的须发已是灰白掺半,带着岁月沉淀的沧桑。
可现在,他头上的发丝……竟是乌黑如墨,没有一根杂色!
那黑得如此纯粹,如此富有生命力,与他记忆中那个儒雅的老者形象判若两人。
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头发怎会由白转黑?
再联想到他那过于红润的气色,他那与年龄不符的旺盛精力,以及那沉稳有力的手劲……董俷的心底猛地敲响了警钟。
这根本不是什么保养得当,更不是什么返老还童的祥瑞之兆。
这是一种极不正常的生命状态,一种将所有生命潜能一次性压榨出来的狂暴征兆。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董俷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他感觉自己仿佛踏入了一个精心布置的迷局,而局中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认知。
就在此时,一直含笑不语的黄承彦,忽然将那双深邃的眸子转向了他。
“西平少年得志,威加海内,确是人中龙凤。”黄承彦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董俷最敏感的神经,“然,天道循环,玄机莫测。有些事情,见到了,未必就要说破……”
他的话语意味深长,像是在点拨,又像是在警告。
董俷的心猛地一沉,正要开口追问,黄承彦的目光却轻轻瞥向了门外,话音也戛然而止。
几乎在同一时刻,茅屋之外,忽然传来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巨魔士特有的粗重喘息和甲叶碰撞的“哗啦”声响。
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股燎原烈火般的焦急,瞬间撕碎了鹿门山顶的宁静。
“主公!主公!八百里加急军报!”
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喊从山坪外传来,带着血与火的气息。
茅屋之内,原本还算祥和的气氛瞬间凝固。
庞德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徐庶和石韬脸上的喜悦也化为惊愕。
董俷猛地转过身,那双刚刚还因见到故人而柔和的眸子,顷刻间恢复了昔日的冰冷与锐利,仿佛一头被打扰了片刻安宁的猛虎,重新露出了獠牙。
山中的宁静被打破,尘世的纷扰终究还是追上了他的脚步,不给他一丝一毫的喘息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