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韬怔住了,董俷这句看似随口的问话,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头最柔软也最不甘的地方。
他出身寒门,十年苦读,自问才学不输任何世家子弟,却因无门第举荐,处处碰壁,空有满腹经纶,报国无门。
董俷的话,问的不是世道,而是他石韬自己半生的挣扎与困惑。
他喉头滚动,双唇嗫嚅半晌,才涩声道:“将军,自孝武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察举征辟便成了国家取士之正途。然百年以降,高门大户盘根错节,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早已是人尽皆知。根子……或许从那时起,便已偏了。”
董俷勒住缰绳,身下的象龙“昂”地一声低鸣,仿佛也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激荡。
他转过头,黑曜石般的眸子在暮色中闪烁着惊人的光亮,一字一句地说道:“若非察举,也非征辟。广元,你可曾想过,立下一道铁律,无论出身,不问门第,天下才子皆可赴考。朝廷出题,糊名阅卷,唯才是举。以文考其经义策论,以武考其弓马韬略。如此,天下英雄,岂不尽入我彀中?”
“科举取士!”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石韬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眼中先是茫然,随即是难以置信,最后,那双黯淡许久的眸子里,猛地燃起一簇名为希望的野火!
他仿佛看到了一扇尘封千年的大门正在缓缓开启,门后是无数像他一样的寒门士子,迎着万丈光芒,昂首挺胸走上金殿的场景!
“这……这……这可行吗?”石韬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他抓住董俷的马缰,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士族盘踞,根深蒂固,他们……他们会答应吗?”
董俷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目光扫过远处已现轮廓的颍阴城墙,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他们不答应,我便打到他们答应。这天下,终究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他几家几姓的天下!”
一路上关于政治理想的畅谈,在抵达颍阴城门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空气中压抑的氛围,取代了旅途中的激昂。
城门口的士卒眼神麻木,盘查却格外严苛,来往的行商百姓一个个垂头丧气,不敢高声。
这里是颍川陈家的地盘,颍阴太守陈覃,正是颍川陈氏的嫡系子弟。
董俷没有在驿馆停留,直接翻身下马,手持代表天子威仪的符节,在郡府门前沉声喝道:“西凉董俷,奉诏募兵,持节拜见陈太守!”
符节一出,无人敢拦。
很快,身着锦袍、面容白净的太守陈覃便迎了出来。
他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对着董俷拱手道:“原来是董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将军一路风尘,不如先入府休息,下官已备好薄酒,为将军接风洗尘。”
董俷微微颔首,礼数周全,声音却不带一丝温度:“陈太守客气了。俷奉皇命在身,不敢耽搁。听闻颍阴有一奇才,名单友,字元直,胸有韬略,腹藏经纬。俷此次前来,正是想为国征辟此人,还望太守行个方便。”
陈覃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徐庶?
那个为了给朋友报仇,杀了本地豪强而被他下令收押的狂徒?
他本想借此案杀鸡儆猴,一来震慑地方游侠,二来向郡中其他士族示好。
没想到,董俷一个手握兵权的武夫,竟会为了这么一个寒门罪犯,亲自持节上门。
他心中冷笑,这董屠夫之子,果然还是改不了那股子粗鄙的江湖气,竟与杀人犯为伍。
面上,他却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叹息道:“哎呀,董将军来得不巧。这徐庶虽有才名,却性情刚烈,当街行凶,触犯国法。下官也是依法办事,此案早已定谳,人……恐怕……”
董俷的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利刃,直刺陈覃内心:“太守的意思是?”
“唉,说来也是他命数该绝。”旁边一名主簿模样的官员看了一眼陈覃的眼色,故作惋惜地插话道,“就在今日午时三刻,此獠便要在颖水河畔明正典刑,以儆效尤。现在算算时辰,怕是……已经晚了。”
话音未落,一股恐怖的煞气陡然从董俷身上爆发开来!
他猛地转过身,身后的木制坐榻竟被他起身时的劲风带得“咔嚓”一声,碎裂开来!
“你说什么?!”
董俷双目赤红,一把揪住那名主簿的衣领,力道之大,竟将他生生提离了地面。
那主簿吓得魂飞魄散,裤裆一热,竟是直接尿了出来。
“午时三刻……颖水河畔……”
“昂——!”
一声惊天动地的象鸣响彻整个郡府,那是象龙感受到了主人的滔天怒火,发出的狂暴嘶吼。
董俷一把甩开那瘫软如泥的主簿,如同一头被触怒的远古巨兽,冲出府门,翻身跃上象龙之背。
他没有走官道,而是直接催动象龙,朝着颖水河的方向横冲直撞而去!
巨大的象足每一次落地,都让地面微微震颤,沿途的摊贩、屋瓦被撞得粉碎,烟尘冲天而起。
他眉宇紧锁,心中的怒火与杀意翻腾不休,这不仅仅是为了救一个徐庶,更是对他刚刚燃起的“科举”理想的一次悍然挑衅!
“令明!安国!”董俷的咆哮声在烟尘中回荡,“点齐本部,随我来!”
“喏!”
郡府外,正在整顿兵马的庞德与武安国闻声而动,没有丝毫犹豫。
庞德虎目一瞪,手中大刀一挥,厉声喝道:“巨魔士,全员上马,目标颖水河,跟上主公!”
“驾!”
四百名身形魁梧、气息彪悍的巨魔士齐齐发出一声怒吼,动作整齐划一地催动战马。
四百铁骑汇成一股黑色的洪流,紧随着那头狂奔的巨象,如黑云压境般席卷过颍阴的街道。
铁蹄轰鸣,声震四野,街道上的百姓被这股突如其来的肃杀之气吓得惊声尖叫,抱头鼠窜,仿佛末日降临。
整个颍阴城,瞬间被这股狂暴的力量搅得天翻地覆。
陈覃缓缓走出府门,看着那绝尘而去的黑色铁流,脸上的惊慌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阴沉而得意的冷笑。
他扶了扶被劲风吹乱的衣冠,对身旁同样面色发白的属下们慢条斯理地说道:“走吧,我们也去看看。董将军忠君体国,爱才如命,我等身为地方官,岂能不从旁协助?”
他嘴上说着协助,脚步却不急不缓,眼神深处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
好一个董俷,果然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
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冲击法场?
这可是天大的罪名!
只要他敢动手,自己便可立刻上奏朝廷,再联合颍川乃至天下的士族一同弹劾,治他一个目无法纪、意图谋反之罪!
借刀杀人,一石二鸟,这盘棋,他赢定了。
与此同时,颍水河畔。
数千名百姓将刑场围得水泄不通。
高台之上,监斩官寇蒙不耐烦地看了一眼天色,午时三刻已到。
他抓起一支令箭,重重扔在地上,喝道:“时辰已到,行刑!”
“威——武——”
两排衙役拖着长音,高举水火棍,将刑场的气氛推向顶点。
一名赤着上身的刽子手,从嘴里喷出一口烈酒,酒雾在阳光下弥漫,他高高举起了手中那柄闪着森然寒光的鬼头大刀。
刀下,一个青年男子披头散发,双膝跪地,身上的囚衣早已破烂不堪。
正是徐庶。
他没有哭喊,也没有挣扎,只是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攒动的人头,望向了那条通往远方的地平线。
他在等一个奇迹,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能出现的奇迹。
风停了,喧嚣声也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
刽子手手臂上的肌肉坟起,大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对准了徐庶的后颈,猛然斩下!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刹那,所有人的耳中,都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声响。
那声音起初很微弱,像是远处滚过的闷雷。
但仅仅一息之间,声音便骤然放大,变得清晰而急促,仿佛有千军万马正从地平线的尽头奔涌而来。
那不是马蹄声,那是敲响颍阴旧秩序的丧钟。
人群中有人惊疑不定地回头望去,只见视野的尽头,一个巨大的黑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扩大,卷起一道遮天蔽日的黄色尘龙,笔直地朝着刑场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