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俷的心猛地一沉,曹操这番话语中的沉痛与决绝,像一块巨石压在了他的胸口。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雅间内灯火通明,窗外却是深沉的夜色,将一切喧嚣隔绝在外,仿佛这方寸之地,便是整个天下的缩影。
曹操的眼神,董俷从未见过。
那不再是平日里谈笑风生的戏谑,也不是议论时局的锐利,而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后,即将喷薄而出的岩浆。
那双眼眸深处,燃烧着的是不甘,是愤懑,更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渴望。
他缓缓放下酒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刺耳。
“长史……呵呵,好一个典军长史!”曹操自嘲地笑了,声音嘶哑,“外人看来,我曹孟德一步登天,成了辨王殿下身边炙手可热的近臣。可阿飞,你知不知道,这长史之位,于我而言,不过是一座华美的囚笼!”
他猛地探身向前,双手撑在案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每日里,我能看到的,是堆积如山的文书;我能听到的,是那些毫无意义的阿谀奉承。我能做的,仅仅是在那些早已被阉党和世族定下调子的文案上,写下我的名字!我无权调动一兵一卒,无力更改一项政令。我看着这大汉的江山,如同朽木一般,一天天烂下去,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董俷耳边炸响。
他一直以为曹操春风得意,却不想其内心竟积郁着如此深重的痛苦。
曹操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的灼热几乎要将董俷点燃。
“新军!西园新军是我唯一的机会!”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金石之音,“这支军队,是陛下打破世族门阀的利刃,也是我曹孟德挣脱这牢笼的唯一希望!我不要做什么劳什子的长史,我要去领兵!我要用这支新军,为大汉,也为我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阿飞,我需要你帮我!”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住董俷,那眼神中除了急迫,更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那是害怕被拒绝的焦虑,是赌上一切的孤注一掷。
董俷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清楚,曹操所求之事,何其艰难。
西园新军的统帅之位,是各方势力觊觎的肥肉,辨王子虽然受宠,但在这件事上话语权有限,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
他若开口,就等于将自己和辨王子,一同推入了这漩涡的中心。
可是,看着曹操那张写满挣扎与期盼的脸,董俷想起了当年在北邙山下,两人并肩策马,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的少年时光。
那时的曹孟德,何等意气风发。
这份情谊,这份坦诚,他无法拒绝。
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董俷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顾虑与担忧都一并吐出。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让他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明。
“孟德,此事非同小可。”他沉声说道,“殿下那边,我只能说……尽力一试。成与不成,在此一举,你我都要有承担后果的准备。”
听到这句承诺,曹操紧绷的身体骤然一松,他颓然坐回椅中,眼中的火焰渐渐化为一丝感激的温热。
他知道,董俷说出“尽力一试”,便是赌上了他自己的前程。
“好兄弟!”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这三个字。
雅间内的气氛,因这沉重的默契而变得更加凝滞。
两人正待再饮一杯,以作盟誓,雅间的门却被“砰”的一声,从外面猛地推开。
高堂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脸色苍白,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眼神慌乱,全然不见平日的沉稳。
“快!别喝了!随我来!”他甚至来不及解释,一把抓住董俷的手腕,另一只手拉住同样错愕的曹操,转身就走。
董俷和曹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疑惑。
能让高堂隆如此失态,必然是发生了天大的事。
两人不及多问,被他拉扯着穿过曲折的回廊,径直奔向翠莺阁深处一间平日里绝少开启的厢房。
高堂隆在门前停下,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对董俷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却畏缩地退到一旁。
董俷心中疑窦丛生,带着满腹的费解,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轴发出一声低沉的“吱呀”声,门缝开启的瞬间,一股混杂着陈年书卷与淡淡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昏黄的烛光下,三道人影正围着一张方桌静坐,似乎已等候多时。
看清那三人的面容轮廓时,董俷推门的动作瞬间僵住。
他的瞳孔在刹那间收缩如针尖,一股彻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脊背窜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怎么会是他们?
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脑中嗡的一声,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冷汗悄无声息地从额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