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府厅堂之内,曹操那一声石破天惊的狂笑,如同一把利刃,瞬间剖开了紧绷的僵局。
先前那份因政治联姻破裂而引致的凝重、猜忌与敌意,在这笑声中被搅得粉碎。
满座公卿,先是错愕,随即反应过来,看向蔡邕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戏谑。
再望向那未曾谋面的董家子,想象中便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边郡蛮童,用最原始的手段,办成了他们这些权贵费尽心机也未能办成的事。
于是,压抑的哄笑声此起彼伏,最终汇成一片喧嚣的浪潮,彻底淹没了何进心头最后的一丝疑虑。
大将军何进粗犷的脸上,那份屠户出身的直率与多疑交织的神色,此刻已全然化作释然。
他重重地拍了拍身旁的案几,仿佛是要将心中的闷气全部拍散。
于他而言,一场可能动摇朝局的**,变成了一桩风流韵事,一桩上不得台面的男女私情,这便简单多了。
他不必再担心董家是否在暗中与士人集团勾结,也不必再费神思量如何平衡各方势力。
这不过是年轻人管不住下半身的丑闻罢了,与国之大计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然而,在这片荒诞的笑声中,唯有两人显得格格不入。
曹操依旧在笑,但那笑意却未曾抵达眼底。
他的目光扫过何进那张瞬间轻松下来的脸,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讽。
他太清楚这位大将军的斤两了,头脑简单,胸无大志,只会被眼前最直观的表象所蒙蔽。
用一桩桃色丑闻来掩盖真正的政治暗流,实在是再轻松不过的手段。
他成功了,他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一场危险的联姻,转移到了一桩荒唐的私通上,但这并不让他感到愉悦,反而是一种更深的悲哀。
满堂公卿,国之栋梁,竟被如此轻易地玩弄于股掌之间。
另一人,则是袁绍。
他端坐席上,面沉如水,并未参与到这场哄笑之中。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死死地锁定在曹操身上。
他与曹操相识多年,深知此人绝非一个只会放浪形骸的轻狂之徒。
方才那一笑,看似解围,实则是在不动声色间,展现了他对人心与局势的恐怖掌控力。
只用一句话,便化解了何进的猜忌,羞辱了王允与袁术,更将董、蔡两家推到了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
这种于谈笑间翻云覆雨的手段,让袁绍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他曾以为不过是伙伴的曹孟德,其内心的城府与野望,远超自己的想象。
一股名为忌惮的情绪,如毒藤般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
此人,将来必成心腹大患。
厅内的笑语渐渐平息,但权谋的暗流,却已在每个人的心底悄然涌动。
夜色渐深,王允府邸的偏厅之内,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与压抑的怒火。
袁术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随即重重地将鎏金酒樽砸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他双目赤红,俊朗的面容因羞愤而扭曲,咬牙切齿地低吼:“奇耻大辱!我袁公路,四世三公的嫡子,竟会败给一个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边郡蛮夫!他董家算什么东西!”
坐于他对面的司徒王允,脸色同样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虽不像袁术那般失态,但紧握酒杯的指节已然泛白,显示出其内心的极度不平。
提亲被拒,女儿的名节更是在何府被曹操那厮当众调笑,这让他这位素来看重门楣与礼法的朝中重臣颜面扫地,沦为了整个洛阳城的笑柄。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沙哑:“公路息怒。非你之过,实乃蔡伯喈老匹夫有眼无珠,自甘堕落,竟与武夫之家同流合污!”
“堕落?我看他是得意忘形!”袁术冷笑一声,又满上一杯酒,“那董家小子究竟有何能耐,能让蔡邕那老东西连女儿的名节都不要了,也要将他招为女婿?不过是一介武夫,粗鄙不堪,如何能与我袁氏门楣相比!”言语之间,满是对董俷“蛮夫夺美”的不甘与怨毒。
这股怒火在胸中积郁,无处发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点燃。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仆从恭敬的通报声:“司徒大人,公路将军,河南尹何颙、长史许攸求见。”
袁术与王允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诧异。
何颙乃党人名士,许攸更是袁绍的谋主,这两人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请他们进来。”王允沉声吩咐道。
何颙与许攸并肩而入,一见厅内情形,便知晓了七八分。
何颙率先拱手,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同情与愤慨:“听闻今日何府之事,我二人心中亦是愤懑不平。王司徒与公路将军所受之辱,实乃我等士人之共同耻辱!”
这一句话,瞬间击中了袁术与王允内心最痛之处。
袁术猛地站起身,眼中怒火更盛:“何尹此言何意?”
何颙不急不缓,走到两人席前,压低了声音,那声音仿佛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董家一介边鄙武夫,竟敢如此欺辱我等高门。若不予以还击,日后这洛阳城中,岂非人人皆可轻我士人一头?此番前来,正是欲与二位共报此羞辱!”
“报此羞辱?”袁术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如何报?”
一直沉默的许攸此时上前一步,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他的话语如毒蛇吐信,精准地钻入两人的耳中:“不日便是秋祭大典,陛下将依惯例于西园阅兵。那董家小子,据说颇有勇力,届时定会参与其中。若能在万军之前,让他当众出丑,岂非大快人心?”
袁术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眼中爆发出复仇的火光。
在天子与百官面前,让那个夺走他心爱之人的蛮夫颜面尽失,这个提议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开始沸腾。
然而,许攸的计策远不止于此。
他瞥了一眼面露思索之色的王允,继续加码道:“仅仅是羞辱,还不足以解恨。我有一计,可令其身败名裂,甚至万劫不复!”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等可暗中散布流言,就说……那董俷之所以能从西凉安然返回,皆因他于军中暗害了主帅皇甫嵩将军,夺其兵权,这才侥幸脱身!”
此言一出,王允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但震惊过后,却是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激动。
皇甫嵩乃国之名将,在士人与百姓中威望极高,他的死本就疑点重重。
若将这盆脏水泼到董俷身上,利用民间舆论,足以形成一股滔天巨浪,逼得朝廷不得不对董家动手!
这不仅仅是报复,这是要将对手连根拔起!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武夫一家在舆论的洪流中被撕成碎片的景象。
屋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众人或阴沉、或狰狞的面容,显得格外诡谲。
何颙见火候已到,用一种近乎耳语的低沉声音,说出了那句真正将所有人绑在一起的箴言:“诸位,武夫当政,则经学难兴。今日若不铲除董家这等新晋武勋,来日,我等百年世家,皆将沦为刀下鱼肉。”
这句话,如同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王允与袁术心中的魔盒。
他们的私怨,瞬间升格为了扞卫整个士人阶级的“大义”。
“好!”王允冷笑一声,眼神狠厉如刀,“就依此计行事!我定要让蔡邕那老匹夫亲眼看看,他选的好女婿,是如何身败名裂!届时,他蔡氏满门,亦将沦为天下笑柄!”
密室之中,杀机已定。
窗外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一场针对董家的风暴,已在无声无息间悄然成形。
这致命的流言,就像一粒被精心种下的毒种,无需阳光雨露,只需在洛阳城最阴暗的角落里,经由那些无聊的、恶意的、或是别有用心的嘴,便能迅速生根发芽,长成一棵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
它在酒肆的喧哗中流传,在市井的闲谈中扩散,在每一个黎明到来之前,都比前一夜更加深入人心。
这颗毒种,在等待一场真正的雨,一场足以让它在一夜之间疯长的悲愤之雨。
它需要一个引信,一个能将所有潜藏的火药尽数引爆的火星。
而这世上,再没有比失去亲人的哀恸与被谎言点燃的怒火,更具毁灭性的引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