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静谧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骤然撕裂,董俷的呼吸为之一滞,目光死死地钉在那面悬挂着一幅字卷的墙壁上。
那不是什么名家大作,也不是什么传世经典,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龙飞凤舞,铁画银钩,正是他极为熟悉的飞白书体。
那笔锋狂放不羁,枯笔处如万岁枯藤,饱墨处又似浓云压境,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苍凉与豪迈。
可让董俷心神剧震的,并非是这书法的技艺,而是上面的内容——“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杀杀杀杀杀杀杀!”
这寥寥数语,如同沉埋在记忆深处的一声惊雷,瞬间炸响。
那是他年少轻狂,在牧场边陲,对着漫山遍野的牛羊与无垠的苍穹,酒后发出的感慨。
他以为那番醉话早已随风而逝,却怎么也想不到,竟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大儒蔡邕的书房之中,被裱装得如此郑重其事。
一时间,董俷的脑海中波涛汹涌,无数画面翻腾而过。
那个穿着朴素布裙、脸上总带着一丝淡淡忧愁的清丽身影,那个在他醉酒后默默为他递上水囊的“绿儿”,那个在篝火旁听他胡言乱语却从不嘲笑的女子……她是谁?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幅字,难道是她记下,又是如何到了蔡邕手中?
就在他心神恍惚,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记忆洪流淹没之际,一阵若有若无的琴音,穿过重重书卷,幽幽地飘了进来。
琴声初起,如泣如诉,带着一股化不开的哀婉与凄凉,仿佛闺中怨妇在月下独酌,又似征人远望故乡时的绵长叹息。
董俷本是武人,对音律不算精通,但这琴声中的悲戚却如此真切,让他胸口也跟着一阵发闷。
然而,当一个熟悉的转调响起时,董俷猛然睁大了眼睛,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那段旋律!
那分明是他在牧场时,教给绿儿的那首山歌!
曲调已经被改编得更为复杂、更为雅致,用古琴弹奏出来,洗去了山野的粗犷,却平添了数不尽的愁肠百结。
但那核心的音符,那独特的节奏,是他与她之间最隐秘的记号,绝不会有错!
那欢快跳脱、唱着“青草长,牛羊壮,阿哥心里有姑娘”的山歌,此刻却被演绎得肝肠寸断,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滴滚烫的泪,灼烧着董俷的耳膜,更灼烧着他的心。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如刀,望向一旁的蔡安,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老丈,这琴声……是何人所奏?”
蔡安正沉浸在那悲伤的琴音中,闻言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几分同情与惋惜:“是老夫家的小姐。唉,自从小姐归家之后,便时常弹奏这首新曲,整日以泪洗面,人都清减了许多。也不知这曲子是何人所作,竟如此……如此伤情。”
小姐?归家之后?
董俷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击穿了他的脑海。
蔡邕之女,名满天下的才女蔡琰,字昭姬。
史载她早年嫁于河东卫家,不久夫婿亡故,因而归家,成了一位年轻的寡妇……
寡妇……绿儿……那个在牧场边自称夫家姓卫,前来投奔亲戚却迷了路的年轻寡妇!
原来是她!竟然是她!
那个荆钗布裙、素面朝天的“绿儿”,竟然就是名动京师、才情绝艳的蔡昭姬!
怪不得,怪不得她身上总有一种与乡野格格不入的清贵之气;怪不得她虽身处困境,言谈举止却从容有度;怪不得她能听懂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感慨,甚至能将那句醉后的狂言用飞白书如此完美地呈现出来!
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豁然开朗,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难以言喻的惊涛骇浪。
董俷只觉得喉咙发干,那段短暂而温馨的相处时光,那些被他深埋心底的朦胧情愫,此刻尽数复苏,汹涌澎湃。
他强压下内心的震动,对蔡安拱了拱手,语气诚恳地说道:“老丈,此曲动人心魄,晚辈想……想离得近些,再听一听,不知可否方便?”
蔡安见他神情肃穆,不似轻浮之辈,又念及他是自家老爷的客人,便点了点头:“公子请随我来,只是切莫出声,莫要惊扰了小姐。”
董俷屏住呼吸,跟在蔡安身后,轻轻地穿过回廊,绕向后花园。
琴声越来越清晰,那份深入骨髓的悲伤也愈发浓烈,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
穿过一片摇曳的竹林,前方豁然开朗,一座小巧的凉亭立于池塘之畔。
一个纤弱的背影端坐于亭中,正低头抚琴。
虽然看不清面容,但那身形,那气质,与记忆中的“绿儿”分毫不差。
就是她!
董俷的脚步顿住了,他藏身于一丛芭蕉之后,目光贪婪地望着那个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他正要再上前一步,哪怕只是看清她的侧脸,以确认那份刻骨铭心的记忆。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家仆神色慌张地从前院匆匆跑来,在花园入口处焦急地对蔡安招手,压低了声音喊道:“管家!管家!快,快去前面客厅,有贵客到了!老爷让你赶紧过去!”
蔡安闻言一惊,也顾不上董俷了,连忙转身问道:“何人到访,如此紧急?”
那家仆喘着粗气,脸上带着一丝惶恐与凝重,急切地说道:“来者是朝中的贵人,老爷说……说今日所谈之事,非同小可,万万怠慢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