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乍亮,校场上空的薄雾尚未散尽,便已被震天的操练声撕扯得支离破碎。
董俷立于高台之上,身披玄甲,冷峻的目光扫过下方整齐列队的西凉铁骑。
晨风吹动他身后的黑色披风,猎猎作响,宛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任红昌捧着一卷名册侍立一旁,她今日换了一身利落的胡服,更显身姿挺拔,英气之中又不失女子柔美。
她偷偷瞥了董俷一眼,见他神情专注,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异样的情愫。
“将军神威,我军士气如虹,何愁天下不定!”一名负责记录的队率见气氛正好,谄笑着上前奉承,“尤其是任姑娘,真乃我军之福星!如此绝色,堪比传说中的‘貂蝉’之貌,定能助将军……”
“貂蝉”二字入耳,犹如一道惊雷在董俷脑海中炸开。
方才还平静如深潭的眼眸瞬间掀起滔天血浪,一股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如寒流般席卷而出,直扑那名多嘴的队率。
那队率脸上的谄笑瞬间僵住,只觉得如坠冰窟,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周遭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连战马的响鼻声都戛然而止。
任红昌更是首当其冲,她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杀气并非完全针对队率,有一缕冰冷的锋芒若有似无地扫过她的脖颈,让她浑身汗毛倒竖。
她不明白,这个温和又带着一丝疏离的称呼,为何会引来他如此恐怖的反应。
然而,那股足以噬人的杀意仅仅持续了一息。
董俷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指甲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刻痕。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血色已然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
“聒噪。”他淡淡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让那队率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
“任姑娘,”董俷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刻意拉开的距离感,“传令下去,全军整备,一个时辰后,骑射校阅。”
任红昌心头一颤。
不是“红昌”,而是“任姑娘”。
称呼的变换,像一根无形的针,刺得她心口微疼。
她垂下眼帘,恭敬地应了一声“是”,转身传令而去。
空气中,一道无声的裂痕悄然蔓延,冰冷而清晰。
是夜,相国府书房内灯火通明,董俷却将自己关在房中,整整一夜未曾合眼。
他面前摊着一张巨大的地图,上面用朱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天下各路诸侯的势力范围,然而他的目光却空洞地落在跳动的烛火上。
历史的轨迹因为他的到来已经发生了偏离,但某些关键的节点,似乎仍在以一种顽固的方式逼近。
貂蝉……这个名字就像一个魔咒,提醒着他吕布的背叛,董氏一族的覆灭。
他以为只要改变任红昌的命运,就能扼住历史的咽喉,但今天校场上发生的一切,让他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无力。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董绿端着一碗参汤,探进头来,担忧地看着他,“兄长,夜深了,你已一日未进食,好歹喝些汤暖暖身子。”
“我没事,你先去睡吧。”董俷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董绿却走了进来,将参汤放在桌上,轻声道:“兄长有心事。是因为……任姑娘吗?”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董俷的神色,“今日在校场,她回来后便一直闷闷不乐。兄长,我瞧着,她看你的眼神……与旁人不同。或许,她对兄长……”
董俷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与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
任红昌倾心于他?
这个念头如同一块巨石砸入他看似坚固的心湖,激起千层巨浪。
他一直将她视为一个需要保护和引导的历史符号,一个必须拆解的危机,却从未将她当做一个会对“董俷”这个人产生情愫的女子。
这突如其来的可能性,让他那道用理智和历史知识构筑的防线,悄然松动了一角。
“休要胡说!”他厉声斥道,语气却有些底气不足。
董绿见他如此反应,心中反而了然,不再多言,只是幽幽一叹,转而说道:“兄长既然无事,那……甘夫人那边,派人来问了几次,想要求见兄长。”
“甘夫人?”董俷一愣,随即脑中一道电光闪过。
他几乎忘了,刘备那还在襁褓中的儿子和他两位夫人,至今仍被软禁在府邸的偏院之中。
一股夹杂着愧疚与警觉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他不是那个嗜杀成性的董卓,却继承了董卓留下的所有麻烦和罪孽。
这些看似无害的家眷,在此刻的洛阳,就是最烫手的山芋,是牵动天下人心的一枚重要棋子。
他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那个可以置身事外的旁观者,而是深陷于这个巨大权谋漩涡中心,一举一动都可能引来万劫不复的深渊。
次日傍晚,英雄楼。
曹操意气风发,高举酒杯,兴奋地对满座宾客说道:“诸位可知,孙文台将军已于阳人大破胡轸!斩其都督华雄!真乃江东猛虎,国之栋梁!”
席间顿时一片沸腾,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唯有坐在主位之侧的董俷,一言不发,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手中那份刚刚送来的战报名册。
他的指尖,正停留在“孙坚”二字之上。
曹操看到的是一场大胜,他看到的却是那只猛虎借此战收拢兵马,羽翼渐丰,日后盘踞江东,与天下群雄分庭抗礼的未来。
那份潜藏在胜利之下的危机感,如同一柄无形的寒刃,正缓缓抵上他的咽喉。
坐在下首的荀攸与新投效的谋士谢援悄然对视了一眼。
荀攸压低声音道:“主公似乎并不为此战而喜。”
谢援的目光扫过董俷沉郁的侧脸,轻声道:“孙坚虽胜,然河东张温所部却迟迟按兵不动,其中必有隐情。一场阳人大捷,不过是掀起滔天巨浪前的一朵小小浪花罢了。”
他的话音极低,只有身边几人能够听见。
说话间,他宽大的衣袖微微滑落,露出了半截藏于袖中的密信一角。
昏暗的灯火下,那素白的绢帛上,几个墨迹淋漓的字迹一闪而过——“蔡邕归朝,即日入阳”。
几乎就在那几个字暴露在空气中的瞬间,一直沉默不语、仿佛神游天外的董俷,毫无征兆地猛然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越过喧闹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谢援的方向。
他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但一股莫名的心悸毫无预兆地攥住了他的心脏,仿佛有什么足以颠覆棋局的巨大风暴,正在洛阳城外汇聚成形,即将呼啸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