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起枯草与尘土,狠狠刮在人的脸上,带来针刺般的痛楚。
山岗之上,三道身影伫立如松,衣袍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
为首的董俷,身形魁梧如铁塔,却并未如往常那般释放出咄咄逼人的气焰。
他只是沉默地凝望着山下那片巨大的营地,目光穿透了昏暗的天色与飘飞的雪沫,落在那些星星点点的篝火之上。
那里,是数万黄巾俘虏的栖身之所,曾经的呐喊与疯狂如今只剩下死寂和麻木。
空气中,血腥与腐朽的气味混合着泥土的腥甜,即便在这高岗之上,依然清晰可闻。
陈到与黄劭分立其后,神情各异。
黄劭,这位昔日的黄巾渠帅,望着山下的旧部,眼中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而陈到,字叔至,则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董俷的侧脸。
那张年轻却线条刚硬的面庞上,没有丝毫的得意或怜悯,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凝重,仿佛压着千钧重担。
他的视线并未在俘虏营停留太久,而是越过营地,投向了更为遥远的西北方。
那个方向,是张掖。
陈到心中一凛,他能感觉到,公子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气息,不仅仅是凝重,更是一种深藏于骨髓的不安,以及一种一旦爆发便能焚尽一切的决绝。
良久的沉默之后,董俷终于动了。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异常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却字字如铁。
“叔至,公覆。”
“末将在!”两人齐声应答。
董俷缓缓转身,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层层打开,里面是三卷泛黄的竹简和一张鞣制得极为柔软的牛皮地图。
“此乃光武帝时伏波将军马援遗留的兵书三卷,是我从祖父书房中偷拓出来的,上面详尽记载了西征平叛、南征交趾的用兵方略与风土人情。”他将三卷竹简递向陈到,动作平稳,不带一丝颤抖,“这张地图,标注了整个凉州乃至西域诸国的山川地理、兵力部属,甚至还有几条不为人知的密道。这是我父亲准备了十年的东西。”
陈到呼吸一滞,双手仿佛被烙铁烫到一般,竟不敢去接。
这不仅仅是兵书和地图,这是董家两代人的心血,是足以安身立命、开疆拓土的根基!
如此重宝,为何……
“公子,这……”
董俷没有理会他的惊愕,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山下那五千巨魔士,并我麾下三千秦胡兵,从今日起,便尽归叔至你一人统辖。黄劭为副将,辅佐于你。”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陈到和黄劭的脑海中炸响。
黄劭震惊得无以复加,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个降将,竟能得到如此重任。
而陈到,在最初的震撼过后,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让他通体冰凉。
他明白了。
这不是信任,这是一场豪赌。
董俷将自己最精锐、最核心的力量,连同那条通往张掖的后路,全数押在了他的身上。
这种托付背后,隐藏着何等巨大的风暴与杀机!
“公子是要末将……带他们去张掖?”陈到声音干涩地问。
董俷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平静无波,却比任何凌厉的质问都更具压迫感。
他仿佛在说:你敢接吗?
你配接吗?
陈到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胸膛剧烈起伏。
他看着董俷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决绝,瞬间读懂了那份不惜一切、背水一战的疯狂。
他不再犹豫,单膝跪地,双手高高举起,以一种近乎朝圣的姿态,郑重地接过了兵书与地图。
“某陈到,此生不效忠于朝廷,不效忠于董氏,只奉公子一人为主!若违此誓,天人共戮!”
他的誓言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鲜血写成,飘散在凛冽的寒风之中。
听到这句撇开了董氏的誓言,董俷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向上微微扬起了一抹弧度。
然而,那笑意却未曾抵达眼底分毫。
他的双眸依旧深邃如夜,仿佛已经透过眼前跪地的忠诚之将,看到了未来那烽火连天、血染河山的景象,看到了整个家族在权力的漩涡中飘摇欲坠的宿命。
这条他精心准备的张掖退路,真的能为他,为他想保护的人,在这场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中,求得一丝生机吗?
没有人能回答。
他扶起陈到,拍了拍他坚实的臂膀,所有的嘱托与计划,都在这无言的动作之中。
山岗上的风愈发急了,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
“事不宜迟,你们即刻去准备吧。”董俷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今夜过后,洛阳城里,我便是那个只知饮酒作乐的纨绔子弟。”
说完,他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西北方向那片无尽的黑暗,仿佛要将那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刻进灵魂深处。
寒风刺骨,却远不及人心叵测。
他紧了紧领口,不再回头,迈开沉重的步伐,向着那片灯火通明的家族营地走去。
那里,还有另一场更重要的戏,正等着他酩酊大醉地去登台。